40 太子妃沒了

「姑娘,昨夜,太子妃沒了!」

翠喜的一句話好似那平地響起的驚雷,震得顏姝發懵。她呆呆地攥着被角,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送信的人說,昨天傍晚下雪,太子妃開窗賞雪,受了風寒,夜裏發了高燒就去了…」

翠喜進顏家做丫鬟時,顏婉已經出嫁,她與顏姝一樣,都是只在上次太子府裏見過一回顏婉。可是乍一聽說這個消息,還是忍不住悲從中來。

顏姝想起那一日顏婉拉着自己的手言笑晏晏的模樣,不由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怎麽會…」這麽突然就去了呢?還留下那麽小的孩子…

鼻頭發酸,淚水不禁潸然。

太子正妃沒了,太子府裏的喪鐘敲了一次,緊接着報喪的雲板便響了一夜,傳遍了大半個信陵城。

衡陽王府的花園裏,黎着一襲素白長衫,滿頭青絲也只用一根素白發帶綁住,他坐在石凳上,面前的圓形石桌上擺着清酒一壺,青玉杯兩只,風吹雪落亭中,沾上長袖,也覆上他眉目。

提起青玉酒壺,斟入杯,黎将酒杯放到自己對面的位子上,擡起頭,看向亭中懸着的一幅素絹帛畫,畫上女子眉眼柔和,嘴角彎彎,玉手前探,似是邀人同行。

「婉婉。」一直埋在心裏的兩個字終于吐出口,即便他的聲音沙啞得緊,也滿摻情與痛。黎目光柔和地描摹畫上女子的眉眼,眼前依稀又浮現曾經桃林相會時,她提裙跑到自己面前,伸出纖纖玉手的畫面,他牽了牽唇角,道︰「婉婉,這是當初我們一起埋的桃花酒,藏了三年,你肯定早就忘了吧?」

一口飲盡杯中酒,黎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目光落在對面那只青玉杯上,「你為什麽不喝了呢?你一定是怪我了吧?呵…你一定是怪我了,才不肯再見我,如今索性還躲起來了。」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背脊佝偻了些許,手肘抵在石桌上,輕笑了一聲,指着畫上的女子,道,「他們說,你死了…你怎麽會死呢…」

他抓住青玉壺,壺中酒已盡,空蕩蕩的一只壺,就如同黎此時此刻的心。

「來人,拿酒來!」

站在不遠處的守衛聽到這一聲,看了一眼亭中散落一地的空酒壺,有些猶豫。

王爺要是再這樣喝下去,身子哪裏能禁受住?

「啪——」

酒壺落地的清脆聲響起,守衛看着自己腳尖前散落的碎片,抖了一下身子,立即轉身去酒窖取酒。等他取了酒回來,卻發現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長亭外。

「溫大人。」

溫羨的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身上,問︰「他這樣多久了?」

衡陽王府的守衛,能在黎近前伺候的皆是其心腹,知道自家主子與眼前這位溫大人交情匪淺,有些事情自然也不會遮遮掩掩了,只道︰「從喪報傳出來,王爺就一個人坐在亭子裏喝了一宿的酒。」

昨夜一夜風雪,黎在亭中飲酒求醉,也吹了一宿的冷風冰雪。

溫羨的眉頭慢慢地皺緊,伸手取過守衛手裏捧着的兩壇酒,闊步走進了涼亭。

「把酒給本王!」

此時的黎醉醺醺的,早不見了往日一貫的溫雅有禮,他低喝着,伸手拍了拍石桌,沒見着酒,就生出了怒意。黎睜開迷蒙醉眼,扭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人,見來人冷凝着一張臉,他蹙了蹙眉,眯眼辨認了半天,才突然笑着指着溫羨道,「時慕,你來得正好,陪本王喝酒!」

說着就要伸手去奪溫羨手裏的酒。

溫羨沒有躲開,任由黎奪了酒,見他仰脖就着壇口飲酒,一副不要命的模樣教他的眼神越來越冷。擡步走到涼亭的另一端,溫羨伸手直接将懸着的帛畫一把扯下,在黎沖過來要搶時一把攔住。

把手裏提着的另一壇酒砸在地上,溫羨看着紅着眼的黎,冷着聲音一字一頓地說︰「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

「你把婉婉還給我!還給我…」

溫羨松開對黎的鉗制,将帛畫扔給他,見他如獲至寶般捧着畫像低喃,眼神愈發幽深。

「現在過世的是黎國的太子妃,而你是衡陽王殿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現在有人闖進來,就算你可以不顧一切了,但是她呢。她已經去了,你難道還要她死後添上罵名,不得安寧?」溫羨覺得眼前的畫面太過熟悉,刺目亦是刺心,他緩緩地在黎跟前蹲下,看着他,一字一頓地道,「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可以後悔重來的,過去了的追不回來,那些走了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

黎背倚亭柱,整個人突然癱了下來,喃喃地重複道︰「不會再回來了…」

太子妃驟然辭世時,黎煜正身陷溫柔鄉,聽到喪鐘響起,他一驚就從床上摔了下去,等他匆忙換了衣裳趕到顏婉住的院子時,那裏已經是滿堂缟素,冥燭高燃,丫鬟嬷嬷的哭聲一聲一聲似是卷天而來的海浪。

黎煜走進正屋,滿堂的丫鬟嬷嬷只顧自己哭,沒有一個人行禮,甚至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

顏婉嫁進太子府三年,三年倍受冷落,黎煜行事荒唐,這院裏的丫鬟婆子心裏明鏡一樣,從前或許還敬畏他是個太子,可是在顏婉生産後纏綿病榻的這幾個月裏,太子夜夜眠花宿柳就讓這些人徹底寒了心。現在顏婉辭世,丫鬟婆子感念顏婉的恩情,倒是硬了回骨頭。

黎煜沒有注意這些下人的态度,只是呆呆地走進了內室,他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顏婉靜靜地躺在雕花拔步床上,與以往的明豔動人不同,此刻的她一身缟素,美目緊閉,卻是了無生氣。

黎煜站在床前,靜靜地看着顏婉,心裏有一角仿佛突然塌了。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采選的宮宴上,當時她身穿繡花百蝶裙,立在一衆貴女中間,像是亭亭玉立的清雅蓮花。

他記得,新婚夜挑開喜帕時,她盈盈水目似羞似悲,勾他心動。

他也曾真心愛慕,只是後來他膩了她的清雅如蓮,厭了她端莊不識趣,惱了她對自己無心,自此就是冷眼相待,越走越遠。

然而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在踏進這間屋子,卻是與她陰陽相隔。

黎煜靜靜地看着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開口對着床上躺着的人道︰「這樣也好。」

言罷,直接拂袖而去。

本來見他站在那兒似是有悔色,聽琴還感動一下,可聽到一句「這樣也好」,她憤憤擡頭,也只看到黎煜無情離去的背影。

太子妃停靈太子府七日,顏府的人循着禮制在第三日登門吊唁。

陶氏扶着女兒的棺椁泣不成聲,顏姝幾姐妹也跪在靈前為顏婉燒了紙,點了香。

在顏家人離開時,聽琴跟着送她們離開,在半道上拉住了顏姝的衣袖塞了一紙信箋給她,目露懇求。

顏姝捏着那紙信箋,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那定與已故的長姐有關,便沖着聽琴颔首應下。

聽琴扯了扯唇,轉身回轉靈堂。

再跪在靈堂前,聽琴往火盆子添紙錢時,輕輕地道︰「姑娘,你安心吧。」

火光跳動,映出聽琴淚中含笑的面龐。

顏姝回到武安侯府後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雲落居,才進屋就吩咐翠喜關了屋門。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袖中的信箋。

信箋被對折兩回,顏姝輕輕地打開信箋,撲鼻而來是一陣淡淡的桃花香氣,她的目光落在信函上,整個人怔住。

「黎親啓」

這不是與她的?那聽琴為什麽要給她呢?

顏姝看着那娟秀的四個字,手不由輕輕地顫抖起來。

轉瞬她似是想到了什麽,對站在一旁伺候的翠喜道︰「去把太子妃上次賞下來的詩本子拿來。」

月初她生辰時,顏婉除了常規的生辰賀禮外,還另送了一本親注的詩本子。

顏姝翻開那詩本子,看了一眼上面娟秀的簪花小楷,又看一眼那紙信箋,整個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翠喜顯然也瞧出了不對來,只是涉及已故的太子妃和衡陽王,她也不敢胡亂猜測,只道︰「聽琴怎麽把這給了姑娘,是不是弄錯了?」

自家姑娘根本不認識那衡陽王殿下,這信函交給姑娘又是為了什麽?

顏姝也猜不明白,只是她知道,聽琴會這麽做,想來應該也是顏婉臨終前的囑托。

見顏姝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将信函鎖進一個錦盒裏,翠喜忍不住疑惑地道︰「姑娘留着信,難道真的要幫…送過去嗎?」

顏姝點了點頭。

「姑娘,不行的。」翠喜有些急了,「聽琴都沒法子把信交到那位手裏,我們有什麽法子啊?」

顏姝的手輕輕地搭在錦盒上,微微側過身子望向窗外那綠蘿已枯的高牆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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