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若是執意如此,就派人……
陰沉的天色仿佛是驟雨疾風的前兆,高院裏伸出的枝頭随風晃動。馬車裏的男人沉默的令人害怕,下颚繃緊,面無表情。他安靜擺弄着手裏的佛珠。
護衛不敢擅自妄動。
明珠還沒察覺到危險的降臨,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之後,就舒服多了。
她對衛池逾行了一禮,而後轉身回了院子。
已近戌時,府上還是燈火通透,前廳還熱熱鬧鬧的,少爺小姐都待在老太太的院子裏守歲。老太太身邊的嬷嬷過來給明珠送了紅包。
“五小姐,老太太讓您安心養病。”
明珠接過紅包,放在手掌裏掂了掂,分量不輕,“勞您替我謝過祖母。”
嬷嬷笑了一聲,“老太太還問了一句,太子何時接您回去?”
這五小姐也是一個可憐人,母親早逝,婚事又一波三折。後院這些姑娘們的事情,老太太向來睜一只眼閉一睜眼不會過問,不鬧出大事便不管,所以這些年,五小姐在府中的日子談不上過得有多好。
不過五小姐自有她的姻緣際會,庶出的姐兒跟了太子,也算有點福氣。
就是不知道,她這福氣還能維持多久。
明珠說:“我也不知道。”
嬷嬷心下有數,“那老奴就先回去了,五小姐早些歇息。”
明珠讓阿柔将嬷嬷送了回去。她打開紅包數了數,有十兩碎銀子,倒也不算少。
碧瑩怕她着涼,往她肩頭披了件暖和的鬥篷,“姑娘,今晚要守歲嗎?”
明珠為了求個吉利,想了想還是說:“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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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阿娘還在的時候,每年都會抱着她坐在暖烘烘的軟榻上,小桌前擺滿打發饞欲的小零嘴,帶着她一同守歲。她年紀小,熬不過困意,趴在母親身上,奶聲奶氣地問:“娘,我想去床上睡覺,我不要守歲啦。”
阿娘的聲音溫溫柔柔,“娘抱着你,守了歲,新年才能平平安安萬事順遂。”
在明珠的記憶裏,她阿娘是個很溫柔很漂亮很善良的人。所以那日趙識提起她的母親,她下意識打斷了他的話,無論是好聽的話還是難聽的,她都不願意再繼續聽下去。
碧瑩給明珠姑娘準備了些水果和糕點。
城內已經開始放起煙花,鞭炮聲連着響了半個多時辰才停。開窗也能聞到一股鞭炮紙花的味道。
明珠忍不住往窗外看過去,煙花在夜空中爆發出沉沉的響聲,光影照見在她皎白無暇的臉上,如凝脂白玉無瑕,神态皎潔靈動,美得驚心動魄。
碧瑩低聲問:“姑娘,您想放煙花嗎?奴婢讓人給您買點回來。”
明珠收回目光,關好窗戶,擋住窗外的冷風,她喝了口熱茶,搖頭道:“不用了。”
她是有點想放煙花,但這個時辰,店家早早關門不做生意了。
她小時沒什麽機會放煙花,每逢過年都眼巴巴看着主母抱着嫡姐去院子裏,父親小新新看着她們,輕聲囑咐讓她們小心些,別燙到。
去年的新年,太子的別院确實也備了煙花,說是随意燃放。明珠點了幾根,玩得倒是很開心。
明珠捧着手裏的熱茶杯,掌心貼着滾燙的溫度,她問:“碧瑩,你會玩牌嗎?”
碧瑩點點頭:“會的。”
明珠閑着也是沒事做,除了民間話本外也不愛看其他的書,于是便叫上碧瑩和阿柔同她一起玩牌。
明珠打牌的運氣也不怎麽樣,一連輸了好幾把,玩着玩着就又有些困了。
平時這個點她早就睡下,此時還依然強撐着精神,努力撐起快要耷拉下來的眼皮。
碧瑩放下手中的牌,猶豫片刻後勸道:“姑娘,要不然還是歇了吧?”
明珠忍着困意搖搖頭,“不行。”她接着說:“我吃點東西就不困了。”
碧瑩低聲問:“您想吃什麽?奴婢去讓廚房的人做。”
明珠認真想了想,她想吃點甜的,“想吃湯圓。”
“奴婢這就去。”
碧瑩去廚房讓廚子煮碗湯圓,老廚子一聽是五小姐那邊的人要吃,還十分不情願,低頭切菜,忽略了她,“等着吧,其他小姐的夜宵我還沒做好呢。”
碧瑩忍着性子問:“要等多久?”
老廚子掀了掀眼皮,語氣很不好,“慢慢等着呗。”
碧瑩同他理論,“一碗湯圓能費多長時間?”
老廚子回:“是用不了多久,可凡事都要講究先來後到,長房幾位嫡小姐先點的餐,精細着呢,馬虎不得,五小姐若是等不了就別吃。”
碧瑩真是受了一肚子的氣,她冷着臉說:“行吧,我自個兒給我們姑娘煮。”
老廚子也懶得管她。
碧瑩坐在竈臺前燒起了火,火燒開就将提前包好的湯圓放進鍋裏。
湯圓還沒煮開,老廚子便要讓她起開。碧瑩只好站在一旁去,等着湯圓煮好。
明珠困得不省人事,伏趴在桌子上,呼吸軟綿,小臉看着也軟乎乎的,又白又嫩,她慢慢的又快要睡了過去。
她連房門什麽時候被推開了都不知道。阿柔瞧見走進屋裏的男人,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正要出聲提醒明珠。
趙識冷冷盯着她叫她出去。
明珠睡的不安穩,迷迷糊糊間擡起眼皮,好像在屋裏看見一道模糊的人影。
男人周身泛着微微的寒意,坐在昏暗的光線下靜靜望着她,氣勢凜然。
明珠一下子從半夢半醒的狀态中醒了過來,心裏驚了好大的波瀾,着實沒想到他今天怎麽會過來。
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宮裏過年嗎?怎麽有空往她這邊來了?
明珠心中預感不妙,腿腳已經開始發軟,她擡起頭,白白淨淨的臉已經睡出了兩道紅紅的印跡,發絲也有些散亂。
趙識沉默着喝了兩口茶,文文靜靜和和氣氣卻偏偏帶着剛殺戮過的嚴寒之氣,擡起眼睫,目光淡淡看着她。
房門半開,外邊似乎已經下起了雪。
碧瑩端着剛煮好的湯圓,剛走到院門外,就被從沒見過的護衛橫擋在外。
碧瑩心中一跳,這是怎麽了?
太子親兵提着刀守在院門之外,沒有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
明珠有些緊張,“殿下。”
趙識就這樣看着她,沒有說什麽,喝完這杯茶,然後慢慢将袖中的玉冠擺在她面前。
明珠望着這塊不怎麽值錢的玉冠,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如鲠在喉,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個謊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填平。那天晚上,她怕自己去當鋪的事情被他發現,便謊稱是給他買了禮物。
而屋裏又實在找不到贈予男子的物品,萬般無奈才用這塊永遠不可能再送出去的東西搪塞他。
明珠臉色白了白,理智讓她轉身就跑,但雙腿僵硬的擡都擡不起來。
她深呼吸保持鎮定,此時局勢尚且不明朗,趙識也不一定會知道這原來不是給他買的。
她擠出一抹牽強難看的笑容,“你是不喜歡嗎?那便還給我吧。”
趙識臉色平靜,瞧不出任何的端倪,“你與我說說,這枚玉冠是何時何地買的。”
這句話一出來,明珠便知道已經露餡了。
她繃緊的身體忽然就松懈了下來,隐隐綽綽的燭光映照着她軟白細膩的側臉,她輕垂眼睫,一派寧靜。
“你知道了。”
她的目光透過門縫望見院子裏那些提着刀的親兵,便知道趙識這回恐怕氣的不輕。
不過她很困惑,這件事也不知道趙識是從何處知曉。難不成他的眼線已經無孔不入到這種地步了嗎?
趙識緩緩站起來,關上房門,然後重新朝她走了過來,“一年前買給別人的生辰禮。”
明珠說:“一年前他還是我的未婚夫。”
事到如今,她也沒有那麽害怕。
趙識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面前拽了一下,臉上表情沉了沉,“所以你三番五次示弱求我放放你回家,就是回來見他?”
他用了蹩腳的借口提前從宮中離開,馬車裏還備了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煙花,多多少少是存了哄她高興的心思。
不願見她過年還愁眉不展,也不忍丢她一個人在明府裏過年。然而卻收到了她這樣一份大禮。
明珠纖瘦的手腕被他抓的生疼,她被他抵在軟塌上,進退兩難。不得不擡起眼睛面對他迫人冷厲的目光。腰肢已經被他按在塌上,動彈不得。
明珠不能承認,她已經連累衛池逾夠多,不能再因為這些事情波及他。
何況,她要回家本就不是為了衛池逾。
“不是。”明珠咬了咬牙,聲音有些抖,“我不是要回來見他,我只是被你關的太久,想出來透透氣。”
趙識盯着她的臉,沒看出說謊的痕跡。
明珠迫不得已同他對視,眼前的男人近在咫尺,哪怕是近看,他的眉眼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她問出了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殿下,你到底為什麽要關着我呢?”
她是個人,不是真的養在籠子裏的鳥兒。
而且趙識分明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誰提起他不都得誇一句成熟穩重通情達理。
明珠待字閨中之時,也曾聽丫鬟們私下談論過太子殿下,滿懷春意說起他,全是誇贊。
性情純良,溫和知禮,心地再善良不過,體恤民情,沒有半點架子,也從不會做強人所難之事。
為什麽到她這裏就不一樣了呢?
明知道她快要嫁人了,還要橫刀奪愛壞人姻緣。
趙識望着這雙潮濕的眼睛,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因為太過喜歡,好像如果得不到她就會後悔一輩子。
趙識這輩子所有的無恥都用在了她身上,步步為營。
他總是害怕她會跟着別人跑了,才那麽病态将她困在自己為她打造的金絲籠裏。
明知不對,也将錯就錯。
趙識松開她的手腕,整理好衣襟,“這件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他捏着她下巴,“但是以後,你不能再和他見面。”
明珠也不知哪來的膽子,一把推開他,默默坐在一旁,低頭不語。
“明日,我派人接你回去。”趙識又說。
“我不回去。”
趙識原本已經打算走了,聽見這話非常不高興轉過身,“你說什麽?”
“我今年要過花燈節。”明珠擡起眼,說話沒有任何攻擊力:“你若是執意如此,明日就派人來接走我的屍體吧。”
明珠從來不曾和他這樣說過話,無論何時,她都是溫溫柔柔軟糯好欺。
趙識淡淡開腔,不鹹不淡開口問:“你威脅我?”
這世上,膽敢威脅他的人,恐怕只有她一個。
明珠仰着雪白的脖頸,擡起小臉望向他,她咬了咬唇,“殿下,兔子急了還會咬人。”
趙識靜默片刻,說話間帶着一股子森冷的寒意,動了真怒,“十五日後,我親自來接你。”
男人沒有夜宿,冷着臉帶着親衛在風雪夜裏離開。
來去突然,肆虐的殺氣是擋都擋不住。臨走前,太子不忘同明府裏的人發話,“給孤看好她。”
明家大爺都給看愣了,這麽多年,他就沒見過太子殿下氣成這幅樣子!可真是失了儀态啊!
“殿下放心,這是一定。”
明珠真是太不懂事,伺候太子脾氣這樣好的人,還伺候不好?白生了一副好模樣,不解風情!
明家大爺如今只盼着等明茹嫁進東宮時,太子不要因為明珠的不懂事就遷怒于她姐姐。
趙識哪能不知道明家人什麽德行,“還有,若你府上還有人敢陽奉陰違,處處怠慢她,你們就得當心點,将來怕是不止你弟弟一個人被革職代辦。”
明家大爺心中驚懼 ,好生奇怪殿下怎麽連家宅裏争風吃醋的小事都知道。
他心裏害怕,面上還要賠笑,“殿下提點的是,臣一定好好管教家裏這幫眼光短淺的人。”
趙識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笑了笑,邁開大步,頭也不回的走了。
臨走之前,他将守在明珠院門外的親衛一并撤了。
雪勢愈發的大,太子突然回府,下人們一陣忙活。
太子面色宛如結冰,端茶倒水的丫鬟不敢多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伺候,根本不敢出任何岔子。
趙識直接進了書房,手裏緊緊捏着那枚玉冠,擺在書桌上,他默默盯着看了很久,握緊雙手,蒼白的皮膚浮現一根根青筋,他抄起右手邊的硯臺,用力的砸了上去。
一聲巨響,頗為駭人。
玉冠頓時四分五裂,碎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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