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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洛米剛剛前往中土去迎接首生兒女，我則抓緊機會享受大忙亂之前的最後的清閑日子。

我來到圖娜山頂，想要感受清涼而略有腥氣的海風拍打發絲，這或許會使我頭腦清醒，很快我就要奔走忙碌，神智昏昏可不好。可惜最好的觀海位置已經被占據了，美麗安正獨自伫立在那裏。她站在一塊突出的巨石上，望着海的盡頭，海鷗盤旋，不時在她身周掠過。巨石的堅硬和大海的廣闊使她顯得單薄柔弱，搖搖欲墜。她正在吟唱一首歌曲，那歌曲來自一如的殿堂，寧靜悠遠，優雅細致，糅合了無法衡量的哀傷。她是如此忘我，以致她的面龐也浸染了憂愁，顯得凝重而又聖潔。

我不願打擾她，一想到可能會使這樣美麗的歌聲停止，我便抑制不住地惋惜，尤其是這歌曲還滿載了我最初的記憶，那是所有愛努同心創造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于是我靜靜站在一旁，讓我的影子和樹影融在一起，任憑濕潤的水汽漸漸沾濕我的衣角。突然，我感到有熟悉的腳步由遠及近，随即另一股歌聲毫無預兆地響起，立刻與美麗安的樂音交織纏繞。比起美麗安的聲音，這闖入者更具有力量。表面上似乎是同一旋律的單調重複，但每一次重複都使樂曲本身更加深沉，浩缈，闊大。這兩首歌曲同時進行，互相角力卻又相輔相成。美麗安的吟唱仿佛安詳的海面，新來者的樂曲正如憤怒的波濤。

最後，仿佛一種默契，兩首歌曲同時停下。美麗安向我的方向微作示意便離去，原來她早就發現我了。而我轉身看向那個“闖入者”。“邁榮，”我忍不住笑意，“歡迎回來！”

身後的他正是我印象裏的模樣。銀發垂落腰際，沒有絲毫綁束，我記得這一直都是他引以為傲的唯一的絕美裝飾。或者說，曾經，因為現在他的頸間還懸着一枚晃眼的金幣，正懸在鎖骨下方，躺在墨黑的衣襟上。

除此之外，他和以前一樣，但仔細看看，好像還有什麽不一樣，只是說不清。我們曾是摯友，但現在仿佛有一堵牆橫亘我們之間，而這牆或許還是我親手所築。

比起我的興奮，邁榮冷靜得多，仿佛他從未離開阿門洲一樣，但事實上，他更喜歡在中土游蕩。雙聖樹幾乎從未在瓦林諾照出他的影子。我和他見面更少，而像現在這樣兩人獨處，已經是維拉尚未遷居阿門洲時的事了。“我回到瓦林諾之後便來找你，他們說你在圖娜，沒想到這裏不只吸引了你。”他意味深長地向美麗安方才所站的位置投去一瞥。

“我認為你不應該這樣頻繁而長時間地遠離瓦林諾，畢竟，你使它更加光輝。”這話語聽起來客套，但絕不是我的有意恭維。我不想把寶貴時間花在讨論別人上，便有意忽略了他語氣中的調侃。

“總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也不得不有人去做。”他淡淡地說。

“我喜歡你方才所唱的歌曲。”我慎重地選擇詞語。“它很美，雖然與一如的樂章并不完全相同，但或許這是你們創造者的本性？總是渴望一些與衆不同的事物。”

“我可無法把這視作你的贊美，唯有一如擁有秘火，也唯有一如能夠創造。”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無懈可擊。

“但如果創造是善的，便是一如允許的，經由你們的技藝與智慧傳達到阿爾達。”看到他如此嚴肅，我也不敢不認真了。

一片寂靜。我有些懊惱，身為傳令官，每天都在與話語打交道，在此時竟然笨拙得無計可施。

我打量着他，這也是我第一次可以這樣仔細地看着他，準确說是大膽。因為他此刻恰巧就站在我面前，呼吸可觸，而他的思緒早已飄遠，不會發現我的唐突。我不知道剛剛哪句話使他不願再繼續交談，正好借此時機做一些別的嘗試。

我想他是真的美，即使在許多維拉與邁雅眼中，星辰之後瓦爾妲才是美的化身，她的眼中有星辰的光亮。邁榮的眼中沒有閃爍的光芒，卻藏着更深的暗流，金色的瞳孔如湧動不息的火焰，和我所見的任何一位都不同。我們身量相仿，此刻他低頭沉思，我輕易便可窺探到他抖動的眼睫。

哪怕只是這一雙眼睛，已足夠讓我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是如此與衆不同，或許他将要完成的事也将是其他愛努無法做到的。

他的目光陡然與我相撞，我毫無準備，匆忙扭開頭又怕是欲蓋彌彰，反顯得我自己做賊心虛，只得又狼狽地看向他，他的眼裏仍是深不可測，沒有一絲波動。

我突然有些懊喪，我寧可看到他氣憤，聽到他的嘲笑。

“你似乎不喜歡美麗安。”我加重了語氣，想要重新挑起話題，好忘記剛剛的尴尬。

“你喜歡她？”一個戲谑的反問句，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一絲玩味，萬幸，他終于不是像看着一面城牆一樣看着我了。不過，他這話應該只是調侃吧？很久以前，我們常以這樣的口吻交談，那時一切都是年少和輕松的。

“狡猾的朋友，”我終于在這次談話中放松下來，“你把問題抛回給我，似乎是想從我這裏套取信息，但真實的打算不過是看我尴尬，我才不會落入你的圈套，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麽要打斷她的歌聲？”

“她有心事，你沒聽出來嗎？深重的心事在折磨着她。”

他很少如此直接的給出答案，他一向喜歡彎彎繞，兜圈子，讓他人迷惑，從中享受樂趣。這次的坦白讓我警覺起來。

“我們都會在某一個時刻飽含心事，雖然在瓦林諾這樣的福樂之地，陰影不會留存，但沒有規定不準許我們去關注一些細微的事物，比如，她或許會為一朵喜愛的花的凋謝而悲傷？”這最後一句話是如此荒謬，但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我已經感到一絲反常，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憑着本能，我察覺到這個話題如果繼續下去，可能就不太愉快了。

“我确實不喜歡她。”

我不明白這一句話和美麗安的心事有什麽關系，不過為什麽邁榮會不喜歡她？我把疑惑問出了口，一邊盼望他會給我一個真正的回答。

“如果美麗安統治一個國家，她一定會将全部力量用于防衛，固步自封；而我不會，我會做出改變，将自己的力量延伸，在有可能之處投下影響。我和她是完全不同。”他的手指攥緊懸在頸間的金幣，看向埃瑞希亞島，看向阿瓦隆尼港口，看向更遠的地方。

直覺告訴我他說的不只是真話，而且他的話語中極有道理，剛剛兩人所唱的歌曲就已将他們的不同揭示得淋漓盡致。只是其中蘊藏的可能讓我心驚，我從未想過我們當中會有人建立自己的國家，顯然邁榮不只是想到了，他甚至可能已經反複思慮過了。

“這只是兩個人性格不合而已，正如我不喜歡常常獨自沉吟的庫路耐爾。”我告誡自己，但我的心卻抑制不住的下沉，“這是預感，”我接着反駁我自己，“一個可怕的預感，被紗幔遮蓋而就在眼前了。”

“看着我，邁榮。”我終于是又開口了，我和他的目光再次相接，我看到他的金色的瞳孔裏有熊熊燃燒的火焰。

“沒有維拉或邁雅能夠在中土建立自己的國家，沒有，一如也不會準許。那只會帶來災難與毀滅。”一種力量驅使我抓起了他的手，我想我在用力，一剎那我将他的手緊緊地握住。随即我意識到我可能會弄疼他，放輕了力道，卻不知道該不該松開手。

我不想松手。

我的不安已經映在臉上，他卻笑了，精心設計、完美無瑕的笑。他輕緩卻堅決地抽回了手，拂過網羅了泰爾佩瑞安光澤的銀發。“我只是做一個比方而已，你太緊張了。”

我的手僵在空中，不知是為他解釋的話語還是為他疏離的動作。雖然雙手相覆只有一瞬，我仍清楚感到他的手很涼，現在這涼意正游走于我的全身。

“邁榮，”我若無其事地收回雙手，“無人可否認，你是最有智慧的邁雅，你所思慮的事物的深度，向來不是他人能随意丈量，但我現在感到危險在靠近你，我卻無計可施，不知道應該怎樣幫助你。”

“或許你應該多留在瓦林諾一段時間，”我花了很大力氣接着說出這句話，我擔心他會把我的勸告當作我的私心。“我知道你一定是極愛中土，才會在那邊流連忘返，但那裏仍有米爾寇留下的黑暗，有太多的未知事物，他們只是沉睡，并未消失，或許并不安全。”

他看着我的眼神陡然鋒利起來，我想偏過頭去躲開，但他的力量束縛着我，除非我也動用自己的力量，否則不可能擺脫。我不想把場面搞得那麽僵，索性也直視着他。

這感覺像是看到一副面具從他的臉上破碎，瞬息間他又換上另一副。我有一種錯覺：似乎是他正在居高臨下俯視着我，而我仰視着他。

“如果以後你不想笑的話，就不要笑了。”這樣互相“對望”了一段時間，我打破沉寂，“很累，我是希望你開心，而不是希望你這樣刻意。我又不會因為你對我的疏遠就疏遠你。”

對峙結束了，剛才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消散。他沖我點一下頭，“多謝！”轉身離去。

我又在瓦林諾見過他幾次，但再沒見過他露出那種完美的笑容，當然，也沒見過他露出真正開心的笑容。也許，我本來就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