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宿敵劉氏

西山起了一場簡短的仗,消息傳遍了青霜宮。

尋善坐在糖糖的清銘殿裏,一邊給糖糖調酸梅汁,一邊聽別的婢女給她講宮中近事。

“與青霜宮作對的是劉氏,盤踞川蜀一帶,與朝廷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江湖衆多門派都不敢與劉家正面起沖突。據說劉家曾是皇族,後來敗落,也不知怎的又在江湖裏起了名聲,又牽扯到了朝廷。總之裏頭的複雜不是我們這些小婢能想明白的。哦,還聽說西山裏死了好些個人,那可是無辜了。”

尋善手一抖,湯汁濺了起來,滴到她手背上,涼涼的,她感到一絲寒意。

“幫我把這酸梅汁端給小姐。我去去就回。”她扔下勺子,轉身就跑出去。

眼角又有了鹹濕味。

她克制不住,聽說西山出事的時候心底就很疼。跑出清銘殿,低着頭的她就與一人撞上。

“大膽!”有人呵斥。

“婉兒。”另一個肅然的聲音,正是三娘。

尋善擡頭,聲音是沙啞的:“姑姑……”

“進來。”她走進院內,“婉兒,叫她們都下去。”

婉兒上前領着衆婢女退下。

三娘看着這個被收拾得整潔的殿落,臉上沒有多餘表情,從袖內掏出一封信:“顏老遺言。”

尋善的眼淚瞬間滑下。顫顫接過來:“我爹……”

“沒人逼他。是自殺。”

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看不清寫在信封上的“吾女尋善親啓”六字。心痛得好像要撕裂了一樣,她自從有印象以來這個世上第一個待她好的人就這樣毫無聲息的離開了。長眠于地,再也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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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恍若夢境。

淚流滿面,她抱着信跪在地上,哭得聲嘶竭力。

糖糖被哭聲驚醒,走出來,撲上去大叫:“尋善姐姐!老太婆,你對我尋善姐姐做了什麽?你滾,你滾開!不要你出現,不要你出現!你們都是壞人!”

三娘皺起眉頭,拉開她,喚道:“婉兒!”

婉兒進來,“姑姑何事吩咐?”

“把小姐帶去主子那。”

“是。”

随即又喚來兩名婢女,手腳并用将大喊大叫的糖糖擡出了殿落。

三娘也離開。

空蕩蕩的院落,午後無風,樹枝悄然未動。只剩尋善悲戚的哭聲。

顏老在信裏寫:“吾兒尋善,你我父女一場,終不忍獨留你一人于世。在此,未免你悲痛過度,為父不得不說明一件真相。吾兒并非吾兒,乃故友親女,多年前家道變故,轉交我撫養。你乃江城人士,生于戊戌年秋,九月九。本名落白。八年前陽春,江城降下一場瘟疫,多人亡佚,你亦大病一場,燒壞腦子。故帶你入西山靜養。許是雙親亡故,大病燒身,此後你一直渾渾噩噩,竟得失憶之症。從此也落下一個心病。我年事已高,本不能久留于世,望汝安生活于青霜。不疾世憤俗。勿怪。亡父顏氏親筆。”

尋善仍是難以置信,跪坐于地痛哭半日。

夜色暗下來,遠處已然掌起了宮燈。清銘殿裏黑壓壓一片。

為何自殺,有何理由自殺?兩軍交戰又為何要傷及無辜,逼得百姓無處安身,須得自刎方能放過。她不懂。她爹爹還說要等她回去給她講完另一半的故事。距離下月初一只不過十來天的日子,為何就不能再多等幾日?

心痛得好像要死在這個夜色裏了。握着信紙的手已經僵硬。

她該怨司簡嗎?可是為何想到他心下更難受了。不是生出恨意的難過,而是在怨自己。好像,這一切的悲劇都是她自己釀成的,她現有的只是濃烈的自責感和負罪感。

她憑什麽讓這麽多人為她而亡故?明明也不過爹爹一人,但她就是有罪大惡極的感受。她是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嗎?

暗色裏,她看見一抹衣角閃過。

一個男人站在她不遠處,看着她失神凄然的模樣,沒有任何表情。

擡起頭,她不意外的看見一個決雅的身影。白衣在暗夜裏靜靜綻放,像是一朵玉蘭花。

“起來。”他清冷的聲音響起。

“該死的人不該是我爹,而是我。”她輕浮的嗓音啞掉,讓人有種輕生的感覺。她也不知為何要對着司簡說出這樣的話來。

司簡在暗色裏沉寂了一會兒,上前拉起她。

她渾身已經僵硬,他是将她半抱半攙起來的。他把她扶進殿內,沒有點燈,兩人在昏暗裏面對面坐着。

他看着她模糊的輪廓,輕聲道:“人死如燈滅。”

人死如燈滅,這句話她曾說給糖糖聽過。

她握着信紙的手指僵硬的動了一下,慢慢蜷縮起來。“我不是我爹的親生女兒。”

“嗯。”他輕輕應一聲。

“我爹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兒,還撫養我多年,我癡了傻了他也沒有抛棄我,一心等我慢慢康複。他是個好人對不對?”

“嗯。”

“可是那麽好的一個人你們為什麽要逼死他?為什麽?!”她陡地聲音揚高,尖叫一聲。說實話,她的聲音早已哭啞,此刻的尖銳一叫實在難聽至極,像是被拔了毛就要煮沸的鴨子。

司簡沒有動。而尋善在尖叫後也迅速平靜下來,低聲道:“我沒有恨你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怨我自己。”

眼淚又滑下,她伸手抹去,将信紙鋪直,疊好,重新裝入信封中。“謝謝主子命人将我爹的遺書交給我。如爹爹所講,我會安生活于青霜,不憤世嫉俗,不怪任何人。”

司簡依舊沒動,只問:“身體可好?”

“很好。”除了失憶之症,一切安好。

“糖糖在主上那?”她問。

“睡着了,明日會過來。你歇着。”

尋善點一下頭,起身向司簡作了一禮,“謝主子關心。”

“權當你照料糖糖的謝禮。”

司簡見她無礙,便起身離開。

此時起了風,吹起他的白衣,晃過門邊,迷離了尋善的眼。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下無故安心許多。

恨也罷,怨也好,也不過如此,活着的,還是要向前看。再者,這個世上本就沒有誰對誰錯。

眼淚和心痛過後,什麽都化成了最平淡的回憶。往事成風,不痛不癢。

“這個世界,正是因為有了那麽多俗人,才造就了這個衆人口中的俗塵。我們都活在這個俗塵裏,如何能避免不俗?于是,便也有了七情六欲。不過,有俗才有情,我覺得甚好。所以,冷漠無情寂寥也罷,仇恨*權勢也好,都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恍惚地,尋善記得有誰跟她說過那麽一段話。

頭痛起來,有一個女孩的聲音回應:“為什麽呢?”

“因為,心太小了,只能裝下一個你。一個你,就超越了這一整個俗世。”

“真的嗎?”

“嗯,你是我心裏最大最繁華的紅塵。”

然後,所有一切都成為襯托她的浮雲,都低到了塵埃裏。

司簡站在榻邊,看着在上面熟睡的女孩,俯下身,輕柔吻了吻她的額頭。

糖糖長睫一動,夢中呢喃:“青霜哥哥……”

司簡手指僵住,眼裏浮起無盡悲傷,如三月的江南煙雨,朦胧了整座古城。期期艾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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