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不期然偶遇

司簡站在窗前,窗子大開,秋風落進,一室寒意。他聽喬側細細說來尋善的病情,他思緒恍惚,腦子裏只清晰回響一句話:“這藥摧殘人的記憶,一旦紊亂後逐日清明,那便大限近矣。”

一旦紊亂後逐日清明,極其吻合尋善目前的情況。

那便大限近矣,此句讓他拳頭攥起。

揮揮手,他讓喬側下去。

喬側俯身離開。

唐年君進來,道:“主子,劉氏煽動武林各派正欲聲讨青霜宮。”

近日,他們便是為此事忙碌。

司簡不答,反問:“今日幾號?”

唐年君一愣。

司簡再問:“幾號?”

“初八。”唐年君不解。

司簡點一下頭,便沒了後話。

唐年君頗為不安,詢問:“主子?”

司簡關了窗子,轉過身看着他:“年君,聽聞思思有孕在身,恭喜。”

唐年君更為狐疑,司簡卻說:“下去吧,多陪陪思思,半月內,一切事務都交由慕容處理。”

唐年君愣了,大為困惑。他請命江湖事宜,卻無故被主子放了半月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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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恕罪,是屬下哪裏做的不妥,惹主子氣惱?”他當下雙膝跪地,恭恭敬敬跪直了身軀,“屬下有錯,請主子指出,屬下必改!”

“你沒錯,起來,出去。”

唐年君卻認定自己有罪,不肯起來,還連着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屬下無故被罷職,屬下心下不服,請主上指罪!”

“暫免職務而已。”

“屬下愚鈍。”

“出去。”

司簡冷了語氣。

唐年君咬牙,只得起身退下,出去前,他大膽說一句:“雖不知主子是為何罷免屬下職位,但是眼下青霜宮危迫,若主子有任何用的到屬下的地方,主子盡管講,屬下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吭一聲!”

說罷,撩袍離去。

司簡在殿內沉靜片刻,喚來慕容。

慕容空山單膝跪地:“主子。”

“風輕何在?”

“已抵達城下。三個時辰後即可入宮。”

“叫他不必見我,直接暗探劉府。”

慕容詫異,但不動聲色垂首:“是。”

他出去前,微微擡眼,瞥見司簡陰沉的臉,心頭一跳。此刻風聲鶴唳的節骨眼,主子派風輕前去打探劉府消息,豈不是送死?

如他所料,次日一早,風輕重傷而歸,匍匐在司簡腳下。

慕容正與司簡商量對策,見到滿身血漬的風輕吓了一跳。

司簡神色淡靜,道:“如何?”

風輕吐出六字:“劉氏……瘋了……青霜……”頭一垂,閉眼,沒了聲息。

慕容大驚:“主子。”他正欲上前查看風輕傷勢,被司簡淡淡喚住。

他說:“劉扶蕭所傷。”

慕容頓住身形,皺了眉頭,“主子,屬下不解。”

“你自然不解。”司簡依舊神色如常,“把他帶下去,安葬。”

慕容将風輕屍身扶起,想要說點什麽,嘴唇動了一下,最終面色隐忍,退了出去。

他早有疑慮,當初雲淡屍身經他手檢查,他發現一點可疑之處,那便是雲淡是被一箭斃命的。而據風輕所講,打鬥場地只有劍刃,劉氏未安排弓箭手,不知那一箭是從何而來。而尋善見到雲淡被射死,發瘋一般殺光場上所有暗衛,猶如殺神附體。

他想不明白這一點,當然,主子必定是不會為他解惑。如今,風輕也死。似乎,這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的預謀。

他苦笑,司簡與劉扶蕭的游戲。

他開了殿門出去,不想迎面碰到尋善。

司簡在與尋善成親後為了方便特意在別處設了辦事處,此刻碰到尋善,實屬訝然,然而去擋手上之人已經來不及。

尋善也已看到,面色一變,問:“誰受傷了?”

慕容哈哈一笑緩解尴尬之色:“是啊是啊,不得了,得去帶他看病。”

“找喬側。”尋善也熱心給他建議,并對身後的書人說:“快去找喬側。”

“不用不用,夫人,下屬低賤,哪裏用的到夫人的專屬大夫。”慕容忙不疊喚住書人,笑一聲,走開。

尋善望過去,瞥到那人垂下的臉,冰冷蒼白。她一愣,似曾相識。

進到殿內,看到司簡,她才想起來:“那人……”

“小白。”司簡回身,招手讓她過來他身側。

“慕容管事身上有一人,是風輕。”她還記得他和雲淡保護過她,“他受傷了?”

司簡靜了片刻,微微一笑:“無礙。”

尋善不做多想,屈指敲敲他的桌案,兀自天真道:“我找你,是想出去。”

“又想着出去玩了。”

“等到天氣寒冷,就不想着出去了。趁機多走走。”

司簡點一下頭,“趁機多走走。”他似有感嘆,摸摸她的臉,“好,我讓三娘準備一下,用過午膳就走。”

尋善雙眼彎起,踮起腳尖往他面上親了一口,歡快笑着。

司簡眉目溫柔。

午後,秋日陽光正暖,那一絲的金光,傾瀉而下,鋪介在馬車上,也落在駕馬的黑衣人身上。尋善細細瞧了眼馬車夫,待到進了車內坐定,問:“那馬車夫很是眼熟。”

“嗯。”

“是常常給我們駕馬的那人吧。”

“小白眼光不錯。”司簡笑道,“莊安。”

尋善彎眉一笑,司簡摸摸她的發,給她穿上一件連帽鬥篷,順便拉過一旁置着的薄毯,仔細蓋她腿上。

尋善微微抗拒地動了動,被司簡按住了身子。

“司簡!”

“乖,天冷。”

“那入冬怎麽辦?”

“不是一直想去大理嗎?”

尋善皺起鼻子,笑了。

馬車行到長街口,司簡牽着尋善下了車,吩咐莊安在此處等候。

尋善一股腦兒就要往人群裏鑽,被司簡拽住了胳膊,他将她拉回來。

“小白,聽話。”

尋善便嘻嘻一笑,跟着他小步行走。

路過那個賣風筝的小攤,她還是忍不住停下。

“買一個。”她說,指着其中一個花蝴蝶,“就要這只。”

“給糖糖玩?”司簡問。

尋善搖了一下頭,頓了頓,又點點頭。

司簡笑着給她買下,問:“還要什麽?”

尋善拿着風筝看向一旁小販身前那五彩斑斓的泥娃娃,她盯着瞧了一會兒。

司簡也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問:“要?”

尋善卻搖頭,笑:“旁的泥娃娃哪裏有當初我們買的那兩個好?”她說罷就要走,卻又想起什麽,返身回來扯住司簡的袖子。“司簡?”

“嗯?”

“要不再買一個。”

她突地笑顏如花,瑩白手指指住中間一個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她拿起來,指尖拂過娃娃白皙可愛的圓臉,觸上它柔和卻微微模糊的眉眼,道:“這個,買回去,做我們的孩子,可好?”

她眉眼溫柔,萬千金絲像是一瞬間融進了她眼底,那一絲的脈脈溫暖,柔軟而歡快,那份天真底下,是無盡期冀和渴望。

她從懷裏掏出那個男娃娃,跟手中那一個比劃在一起,竟無比妥帖,一舊一新,也恰好襯出了父子之間先後來到人世的順序。

司簡望着她歡笑的眉眼,嘴邊也揚起笑容,只是淡淡一抹,轉瞬沒了蹤跡。他終究在心底藏了一抹憂傷,見到尋善越是如此,他便越心痛。

買下泥娃娃,尋善如獲至寶一般把兩個娃娃小心放回衣間。

她一手拎着那只風筝,一手牽着司簡的大掌,走路都要蹦起來了,像是回到五年前那些被壓抑卻時常歡樂的時光。

她喃喃:“一個買給紅塵,一個買給我們自己……”

司簡看着她在風裏揚起的青絲,眼底深沉,卻又柔軟。

喧鬧的十裏長街,行人絡繹不絕,叫賣聲此起彼伏。陽光正好,豔日暖暖。

街邊停着一輛普通的紫簾馬車,馬車安安靜靜。

人煙鼎沸,尋善跟司簡在人流裏穿梭而過。那抹紫簾晃動了一下,走下一個紫袍優雅的男人,男人蒼白的臉在陽光下愈顯透明如玉,眉間一點朱砂,似血般妖嬈詭異。

他含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跟随人群走上前去。

人前,一抹白影停頓了稍許,突地回了頭。

兩雙眼睛在空中相撞,對視。

周身一切喧鬧的聲響都寂滅下去,似乎連光芒都黯淡了。秋意裏的寒氣密密麻麻爬滿兩人周圍。冷風呼嘯而過。

劉扶蕭對着司簡龇牙,笑容倦怠柔軟,又妖嬈媚人,再看,竟透出一絲別樣的殘忍來。

司簡眼底無波無痕,沉寂如山。半晌,他不動聲色冷笑,眯起了眼睛。

恰恰尋善也回過了臉,“司簡……”

明媚天真的笑容僵在嘴角,她分明也見到了那個朱砂鮮紅的男人。

那個男人,美豔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卻顯得格外瘦骨伶仃,面色也蒼白,若不是還有一雙閃動的眸子和一只淡紅的嘴唇,他就像一片紙人。

他也朝着她微微一笑,龇起牙齒,那個動作,跟她的簡直一模一樣。她不禁愣了,腦子裏像是劃過了些什麽碎片。

她抓不住,微微迷茫,于是扯住了司簡的衣袖,不安道:“他,他……”

她心裏一直響着三個字:劉扶蕭。

司簡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擁住她,兀自轉過身往前走。

劉扶蕭也跟着他們走,前後保持三尺遠的距離,不緊不慢跟着。

尋善死命攥緊手裏的風筝,顫着嗓音問:“司簡,他是……”

司簡面色也極為蒼白,眼裏冰涼,似是在隐忍些什麽。

走出人群,司簡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停下步子。

“司簡!”

“小白,看着我。”

司簡扳過尋善的身子,讓她面對着自己,用力擁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懷裏。

劉扶蕭走到司簡身後,繞到他面前,盯住尋善的背影。“司簡,你私底下藏了不止一件兩件見不得人的事吧?怎麽,不敢跟你的小娘子講?”

尋善緊緊凝視司簡的眼睛,透過這雙清冽的眼睛,她只看得到自己的身影,她很慌亂,極其不安,心裏隐隐害怕着什麽事情。

司簡卻将她摟到了自己的懷裏,一手圈住她腰身,一手放在她後腦上,讓她的臉埋進自己胸前。

那只風筝在她顫抖的手中終于掉落在地,她沒有力氣再握緊什麽。

風筝落在她腳下,被風一刮,飄到別處去了。那本是買給紅塵的風筝,想着來年開春遵守糖糖的諾言跟紅塵一起去暢快林放風筝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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