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闊別和結束
晨光初綻之時,紅塵一襲紅衣飄落清銘殿。
天氣愈加寒冷,草木扶疏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霜。
紅塵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紅羽飄進開着門的殿內。
不多時,婉兒出來,又驚又喜道:“紅塵公子,您可算是來了,小姐盼到現在了。昨日還在念叨公子何時過來呢。快請進,快請進,外頭涼。”
紅塵進了糖糖的內殿,內殿一室溫暖,散着一股少女的馨香味。
糖糖還在睡,歪着頭,氣息平穩。幹幹淨淨的容顏,稍顯稚嫩。
他坐在床沿,輕喚:“糖糖。”
糖糖微微擰了一下眉頭,突地睜眼。
她一怔,恍惚失神,又猛然從床上坐起,大喊一聲:“紅塵!”
聲音急切,像是要努力抓住點什麽。
“紅塵,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她急急說着話,聲音又突然帶了哭腔。
伸出手去,距離他面容一尺處,又生硬止住,不敢再上前半分,生怕眼前的人只是個影子,生怕這只是個夢境,跟她以前做到過的許許多多有關紅塵的夢一樣,一碰,如氣泡般破滅,徒留午夜夢回後的失落和難受之意。
每每這般感受,身邊也總沒有一個人能安慰她,尋善姐姐随着司簡去了別的地方,已經長時間沒有回來看過她,她唯一期冀的人,也無非就是紅塵了。然而,紅塵卻像一枚羽毛一樣,明明那麽真實,觸感也那麽柔軟,卻永遠也抓不住,握不到手心,她只是感覺一陣陣的傷心和無力。
“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讓你對待我跟對待尋善姐姐一樣?不要愛屋及烏,也不要長輩對小輩的愛憐。你明明都懂,為何還要折磨我,讓我這幾月終日都睡不好一個安穩覺?”糖糖始終不敢觸碰他,即使只是一個夢,她也要把話給他說清楚,“既然你喜歡尋善姐姐,也該懂得我今日心裏的感受。将心比心,紅塵,你明白嗎?”
眼淚閃晃在眼底,顫顫滾下,濕了面龐。
那張還是稚嫩的容顏,近日來憔悴了不少,看得紅塵一陣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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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他無奈一嘆。
他豈能不懂?好比他愛着得不到的小白一樣,只是又能怎麽樣,将心比心,這個詞說來未免太過殘忍。
“也許,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我已經長大了。”
人啊,從知曉愛情的那一刻,就徹底長大懂事,無需任何別的說教。一夕之間,知曉人世百态。
紅塵更顯無奈,然而,無力到一定境界,他“噗嗤”一下子笑了,“傻瓜,快快起來。你不是在做夢。紅塵來看糖糖了。”
糖糖再次呆愣,伸在半空的手終于往下落去,放在他面上。指尖一絲溫熱,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觸感,依然像記憶中一般熟悉。
“紅塵!”
糖糖哽咽了,眼淚再次橫流,哭出聲來。
盼了那麽久,念了那麽久,終于見到了闊別多月的人。那個人,住進她心底,一日不見,猶如刀割,疼痛難耐。
“能不能不要走了?”她問,扯住了他的衣袖,仰着臉,小心翼翼。
她的眼神,脆弱,敏感,迷離,憂傷。
她在心底說,若要走,請帶上她。
她這一生,也算坎坷。多年前,全靠青霜救助,但是,青霜只給她幾年的維護便撒手西去不再管她,好不容易司簡帶走她肯養着她,給她的卻只是一些無用的身外之物,心靈上的閉塞,無人能打開,也無人給她一些寬慰。再後來,有了一個酷似青霜的顏尋善,尋善卻也只是照顧她半年,嫁給司簡後再次将她留在清銘殿。唯有紅塵,給她完全的依靠,不,也許談不上依靠,只是一份安慰和關懷,對她來說卻足矣。
她仍然記得初見他的第一眼,他笑意輕柔,眼神溫暖,看向她,伸手拍拍她的腦袋。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瞬間俘虜了她的心。
以往她還不懂尋善和司簡的感情,直到自己也陷進一份感情中,才陡然明白尋善的感受。
愛的恨的,難受的歡樂的,喜怒哀樂,為另一個人改變。
“我還有時間。糖糖,我陪你。”紅塵溫柔道。
這個女孩子,也太過孤弱,他着實心疼。
糖糖向他張開雙臂,抱住了他。眼淚一滴滴落下,打濕紅塵身後的衣衫。
若說她之前的歲月裏青霜一度成為她的依靠和活下去的勇氣,那麽現今,紅塵便是她餘下生命裏的全部。
她舍不得放手,一旦放手,心就會空掉。她不願意守着一具空殼子過一生。
十二歲的她,早已懂得何棄何留。
紅塵輕拍她後背哄着她,在清銘殿一留就留了七八天。
糖糖拿着一只風筝對紅塵說:“紅塵,我本來想着讓尋善姐姐和我們一起放的。可是姐姐不在,那就我們放吧,去暢快林,如何?”
紅塵望着那只蜻蜓風筝,微笑點頭:“好,就依糖糖的意思。”
糖糖眉眼一彎,笑得歡樂,舉着風筝朝前奔跑。
紅塵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風一樣的身影,目光迷離,他想到了小白。他常常猜測,小白在糖糖那個年紀的時候是怎麽過的日子呢?許是在密室裏練劍,許是偷偷溜出去上街,許是如糖糖般放風筝。但是無論哪一種情況,她都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陪伴了她數十年,見證她一切的喜怒哀樂,事實上,他才是最有資格說愛她的那個人。
紅塵擡頭,望向那片湛藍的天空,風筝迎風而上,像是露着笑臉,極盡開心玩笑。
四個月後,不知小白也是否可以這般歡笑。
……
……
劉扶蕭坐在軟榻上,腳下跪着三個男人。他裹着一條白色狐裘,面色蒼白,兩頰瘦削,微微眯着眼睛,眉間朱砂雖紅,卻微微黯淡,不似以往那般鮮紅似火。
“記清楚了嗎?”他問一聲,語氣慵懶。
男人磕頭稱是。
劉扶蕭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了。
他聽着殿門開了又合上的聲音,心裏感到一絲空洞。他又想起青霜。
青霜會死吧,死在不久的将來。生命凋謝,獨留司簡一人存活,那該是何等寂寞?他又該為此感到何等痛快!
他捂住自己瘦骨的胸腔,感受自己虛弱的心跳聲。
門外突然把響起輕輕的叩門聲,他應道:“進來。”
門外之人遲疑了一分,才推開了殿門。
走進來的是一個青衣男人,面目平淡,稍顯木讷,看起來很年輕,但是眼裏的滄桑證明他早已老去。
一個古怪的陌生男人。
劉扶蕭皺起眉頭:“誰讓你進來?”
“少爺說過,應允奴才進來。”男人站在門邊,顯出一絲局促來。
劉扶蕭眼底一沉:“你是誰?”
在劉氏,從未有人稱呼過他“少爺”。不不不,是有人的,只是時光老去,那些曾經這麽叫喚的人都随着時間消失了。
劉扶蕭站起來,朝他走近幾分,“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男人的臉讓他覺得有一絲熟悉。
“奴才……蘇阿愁。唐突少爺了,少爺見怪見怪。”男人垂下腦袋。
“蘇阿愁……”劉扶蕭愣了一會子,“蘇姓……你姓蘇?”
他突地睜大了眼睛,頗顯震驚,而後像是想起了什麽,四處張望着,神情變得有一絲慌亂,腳下不自覺退後了幾步。
“你,你是……”
“少爺莫慌,奴才只是過來送給少爺一樣東西。”
蘇阿愁擡起臉,面上微微尴尬,想要上前靠近劉扶蕭,劉扶蕭卻伸手制止他過來。
“你站住,不準動!小心本公子殺了你!”他喝一聲。
蘇阿愁眼裏眸光閃了閃,最終不動一絲身形,就那樣站在門邊。
“少爺,這是一封信。”他從懷中探出一封信,放到地面上。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那封孤獨的信,也不知是什麽樣子的信,信封上都老化了,透出昏黃的一大塊印記,一看就知年代久遠。封面上四個黑墨字跡卻清秀溫柔,上書“吾兒親啓”字樣,有一絲的怪異,連此兒姓名都未有寫明。
劉扶蕭盯住那封信,眼裏呆滞了少許,突地有一絲恐懼,指着那封信大吼一聲:“拿走,不明之物是想要殘害本公子嗎?速速拿走,本公子要殺了你!快滾,快滾!”
蘇阿愁未動,道:“少爺息怒,奴才這就走。”
“回來!”劉扶蕭又喝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司簡派你來的?你這個細作,還想進了我劉府平安出去?門都沒有!來人!快來人!”
他大聲喊叫,額上青筋暴起,眉間朱砂顫顫抖動,他整個人仿佛就要倒下一般虛弱纖細。最後,他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一般跌坐在軟榻上,眼裏顯出一絲淩亂和瘋狂。
蘇阿愁突地跪地,面朝劉扶蕭,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奴才為夫人叩謝少爺。”再磕一個頭,“此次為了劉氏上下謝過少爺。”第三個響頭扣下,“最後一個為了司簡公子,願少爺吉人天相。”
連續磕完三個響頭,擡首之時,額上一個腫起的大包,泛起血絲。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出去大殿。
蒼白的陽光透頂而下,蘇阿愁一個眼花,步子踉跄,跌倒在地。
一把長劍抵住了他的脖子。殺氣撲面而來。
他擡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列護衛隊,手持利器,将他包圍了個徹底。同時,也不意外地聽到殿內驀地響起一陣尖叫聲。他閉起眼睛,無奈而苦澀地一笑,他終究還是不忍心。
戲裏戲外,到底誰才是最無辜的那個?恐怕劉扶蕭才是被算計得最為可憐的一個。
二十一年前的真相,看來是該結束在他的生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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