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堪伏淵靜了半晌,微微垂下眸,不動聲色道:“但若堪某敗了,夜凝宮也好,無妄城也罷,都是徐大人的。”

嘩——

夜裏又是寒風一陣,刮得松葉簌簌抖動,似誰的悲泣。

此話一出,仿佛連着月色都沉了一沉,湛湛寂靜了。

骨瓷微微擡起頭,眉目怔忪。

徐孟天身後的人齊齊倒抽口涼氣。

而徐孟天,眼眸微眯,唇角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容來,似是得逞,似是滿足。

月光淋漓,而男人的話如一壺在冰窖裏渾渾凍過的冰水,澆在青燈頭頂。

青燈變了臉色,連嘴唇都慘白的,拉着堪伏淵的衣袖,咽了半天的喉嚨才低喊聲:“你在……說什麽……?!”

他怎麽可以——那是夜凝宮——他不可以……

她整個人仿佛失水一樣縮緊了,有些痙攣地扯着堪伏淵的衣袖說:“淵哥哥,這件事原本與你沒有關系,是我要帶骨瓷走的……你、你……”她有些慌了,“你不要亂來……”

聽她說亂來,男人側過頭對她微笑起來,伸出另一只手,輕輕蓋住青燈拉扯他衣袖的手,一點一點掰開她的手指,然後輕輕摸摸她的臉。

“原本想與你一起過了年,再來的。”

堪伏淵低聲說,眸裏是含着一縷光的,他的聲線醇厚而溫柔,“過年的時候,無妄城會放極為美麗的煙火,那滿城煙花的模樣,不必神樞谷的桃花差的。”

說完,他提着刀走向徐孟天,銀色清輝從枝桠間穿行這落下來,落得他筆直修長的身軀一身輝煌。

即便過了許多許多年,青燈都記得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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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時候起,一切都亂了套。

“一座城換一個女人,一個盲童,這夜凝宮宮主當是瘋了不成?”

身邊下人嘲諷笑道,徐孟天收了笑,手指搭上劍鞘,“你們且退下。”

“……大人?”

“不得命令,不可妄加上前。”徐孟天道,“我接受他的挑戰,無論成敗,皆由他所說去做。”

“大人,他們才三人,我們不必……”

“閉嘴。”徐孟天抽出劍,“我徐孟天手段再是不光彩,也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你們退下。”

“……是。”

那些人慢慢地退下了,只剩徐孟天一人舉着火把,他将火把架在一旁樹杈上,又慢慢走來,道:“宮主大人又沒有想過,徐某如此輕易接受宮主的邀請,是否蹊跷?”

堪伏淵沒有回答他,提起了刀。

青燈抱着骨瓷坐在一邊地上,耳邊全然是劍鳴相交之聲,噼噼搫搫,如珠玉落盤,如冰石崩裂,緊逼着扣住心弦。

她緊緊抓着骨瓷冰涼的手,心亂到不行,渾身發冷地哆嗦着,她不想看兩人交戰,卻移不開視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生怕錯過兩人間一個動作。

一直以來她對堪伏淵的武功甚是模糊,他出手鮮少,而他出手的時候大多血腥,都是蓋住她的眼不許她看的。

而徐孟天她卻是曉得的,以前在紫劍山莊她時時看他練劍。如今看去卻是驚詫不已,他使出的劍法雖似紫劍山莊劍法,卻又不是紫劍山莊劍法,那一絲絲熟悉之間,又有些格外的東西。

不對……

不對勁……

忽然間一直冰涼冰涼的手伸來,摸摸她的眼窩。

青燈低下頭,懷裏的骨瓷擡起尖尖的下巴,撫摸着她的眼窩。

“姐姐。”

他說。

青燈眨了眨眼,眼眶澀澀的,她握住骨瓷細細的手腕低下頭,吸了吸鼻子說:“我沒哭,小瓷,我沒哭……我就是在想,我哪裏配得上他。”

骨瓷靜靜說:“宮主他将你放在第一位,姐姐應該高興才是。”

青燈眨眨眼,她身體不再顫抖了,可還是冰涼,她說:“小瓷不覺得……他這樣是錯的麽?”

那是夜凝宮,堪伏淵的家,他的全部。

“宮主他心裏清楚最重要的是什麽,什麽在前,什麽在後,舍棄什麽不曾猶豫。”骨瓷收回手,“姐姐若是感動,日後便待他更好一些便是。”

青燈心下震動,她當真是連一介小孩都比不上的,剛想搭話,另一邊卻陡然傳來殺氣。

青燈猛地回頭,便見,二人劍身相撞在一起,竟擦出火焰來!

那火焰星星點點地落在地上,徐孟天向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堪伏淵甩甩刀立于原地,神色微微凝重。

青燈此時卻張大了嘴巴。

方才那一殺招,兩人的動作竟是一模一樣的!

而那一招她見過,分明是——

“你從何學來?”

堪伏淵目光鎖在徐孟天臉上,冷冷道,眉目間的懶散不再。

徐孟天是笑着的,“宮主大人,您當真以為,這天底下會《焚火碎光刀》的,單單您一人?當年您弑去您第二位兄長時,是否确認了他早已死透?”

《焚火碎光刀》……?

徐孟天為何能使出《焚火碎光刀》的招數?

見剛才那一碰撞兩人不分上下,想來已練出幾分底子可與堪伏淵抗衡,青燈心都緊了,難怪之前徐孟天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原來不知何時,他竟學會了這個。

堪伏淵眉宇又緊了一分,他微微眯起眼,又聽徐孟天道:“我潛伏在無妄城的人倒是将他奄奄一息地帶出來,給了些續命香将他吊了一段時日,他最後的日子裏,我可是有相當多的方法逼他一一說出《焚火碎光刀》的心決的,您說是也不是?将劍法與刀法融合,倒是使出一套新的路子。”

青燈聽了心下駭然,一股無法言說的滋味湧上心頭,不禁握緊了骨瓷的手。

天哥哥……

眼前的,真的是天哥哥麽。

紅衣男人靜了一靜,忽然間笑了,輕聲道:“是麽?”

連流動的風都仿佛凝滞。

青燈望去,忽然有些見不清堪伏淵的身形,隐隐覺得是一團濃墨般的深黑,只有刀身是雪亮的,镌刻着血紅花紋,他周身散發不出任何氣息,連風聲都消失似的。

徐孟天眯起眼,握緊劍笑道:“宮主這才算是動了真格了?——弑殺自己生父與二位兄長的夜凝魔宮宮主堪伏淵,能見識到真本領也是徐某的榮幸。”

語畢,他化作一抹夜色,瞬息出劍。

後頭的結局出乎意料地極快了。

數招後紅衣男子幾乎是壓倒性氣勢将長刀橫向劈去又于空氣中折回,一個利落的十字斬,力道震開徐孟天迎擊過來的劍,從縫隙間直刺他心口而去——

徐孟天眼睛豁然睜大,臉色變得鐵青,連連後退着,卻根本及不上對方的迅利。

眼看馬上就要紮進他心口,青燈眼前白了白。

徐孟天心中記有《焚火碎光刀》心決,此乃夜凝魔宮秘法不可外穿,堪伏淵真真是動了殺意的。

那一瞬她見得出,他一刀足以致死。

徐孟天……要死了……?

“——不要!”

青燈白着臉尖叫出聲。

堪伏淵刀身驟然一頓,緩下了身形,他朝青燈望去,眸中的光捉摸不清。

青燈呆呆坐在原地。

而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徐孟天眸中一抹光閃過,反轉執劍在空中低低掄了個半圓,壓身擡臂,毫不猶豫,長劍在夜色中掠過一道冷冽光芒。

堪伏淵猛地一震,胸口冰涼冰涼的。

被如何堅硬而鋒利的事物貫穿了。

與方才他刺殺的方位一模一樣,是心口的要害,分寸不差。

過了好一會兒,那朵寒意才湛湛散開,取而代之的瘋狂席卷而來的劇痛,如突然驟至的猛獸,越發鮮活,越發猖狂。

青燈張開嘴巴,看着徐孟天将劍從堪伏淵身體裏豁然抽出,血花落地如彼岸,只覺得萬籁俱寂。

整個世界都靜了。

仿佛回到小時候關押骨瓷的那座地牢,絕對的暗黑與寂靜,所有光線與聲音都殘忍地被抽去。

徐孟天立于一旁,甩了甩染血的長劍。

月光極盛落滿枝桠,她耳邊什麽也聽不到,松開骨瓷有些踉跄地爬起來,再跌跌撞撞地撲到他身邊癱在地上。

堪伏淵将長刀插于地上,扶刀單膝跪地,他深深埋着頭,另一手捂住胸口。

他身上的赤紅鮮豔的紅衣,看不清哪裏是血,哪裏又不是,青燈唯一看得清的只是他的手,血從他指縫間滴滴答答滑落,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青燈伸出雙手,十根手指都在發抖,她想去按住他的傷口,卻恐懼似的退回來,一時間跪在地上渾身戰栗。

堪伏淵緩了緩,喘息重了,他微微側過頭,眼眸中藏着黑暗而無奈的思緒,他定定看着青燈,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臉。

“……你還是舍不得他?”

他勾唇蒼涼地笑了。

青燈呆坐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眼淚掉了下來。

堪伏淵見自己的手上沾滿鮮血,會髒了她的臉,便又慢慢收回手,重新捂住胸口,閉上眼含笑嘆道:“罷了……骨瓷。”

“在。”

一邊骨瓷靜靜站着。

“帶你的姐姐走。”

徐孟天微微蹙眉,心中暗叫不好,剛上前一步,便見骨瓷瞬步護在青燈面前,銀發泛出耀眼的光芒,風塵揚起,他眯起眼,再看去時,地上單單堪伏淵一人。

刀柄上的手指一點一點松開,滑落。

“你曉得《焚火碎光刀》‘天突’這層心法,就應曉得你活不了。”

徐孟天淡淡說道,吹起口哨,不一會兒那大批人馬重新浩蕩地出現在眼前。

“徐大人……這?”

身後人間地上的紅衣男子皆是一驚,徐孟天道:“且莫管他,速速去追另二人。”

“是!”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休一天

這次青燈還真做了件造孽的事

禍從口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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