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謀殺

南區計時，晚上八點鐘左右，北喬等三人抵達A8區域。

殘破鐵絲網圈住的地盤內，引人注目的高樓不見了，“脫獄”坐标的消失帶動着整個地區的環境發生了變化。

沃森站在原先他們約定的地點，手中拿着一個高光手電筒。

“朱雀，下去。”洛商安輕聲說了一句。

火鳥緩慢地飛停，羽翼上炫目的焰彩消失了，它乖順地落在地面上，展開一側翅膀伸至地面，讓身體虛弱的蘇琪能夠順利滑下去。

北喬第一個跳到地面，落地姿勢幹脆利落。沃森幾步湊上來，把提前準備好的防護服和面罩遞給北喬，緊接着跑到火鳥身邊，扶住了從翅膀上滑下的蘇琪。

洛商安最後一個跳下來，站穩的同時，他曲起食指放到唇邊，面朝火鳥吹了聲口哨。

北喬穿好防護服、戴好口罩，正好瞧見名為“朱雀”的火鳥低下頭來蹭了蹭洛商安的手臂，随即它化成一團二維像素數據，凝聚成霧氣，落在洛商安掌心。

他看清楚了——朱雀化成了一張麻将牌，上面正正當當地畫着一只幺雞。

北喬：“……”

他早該習慣的，碰上洛商安，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兒都有可能發生。

洛商安順手把麻将放到了褲子口袋裏，借着拿防護服和面罩的機會，對沃森說：“沃森先生，還麻煩你在三區找一間安靜合适的屋子，讓北喬把事情處理完。”

北喬心道今天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洛商安居然站在他的角度幫他考慮問題。他的确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消化在南三區修改的數據內容，盡快打好程序補丁，免得再出什麽意外。

不過洛商安用詞真是很慎重，說的是“處理事情”，不像他滿嘴“數據”“程序”惹人疑心。

“行，這附近有個臨時收留所。平時遇上惡劣天氣的流民，一般都去那邊躲一躲，咱們先過去。”沃森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圓盤狀的檢測儀，仔細看了看，“距離不到800米，前面應該沒什麽路障，趁着天氣還算可以，抓緊時間趕路。”

他們用了十多分鐘的時間抵達收留所——那是一間通體白色的二層小樓，外表看上去像是海邊常見的圓頂哨所，二樓的一扇窗戶向外傾斜了四十五度，牆面塗漆破損地很厲害，豎起的通訊電纜垂下，看上去十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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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喬擡頭往四周看了看，手指摩挲着耳機的側方滑面。

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北喬扭頭，卻是洛商安。

洛商安沒有看着他，而是目視前方，口中說了句：“收起你的心思，別動數據庫，一旦崩盤當心小紅帽把你生吞活剝了。”

北喬搖搖頭，“你想多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這邊的實際構造，才不會為了一棟房子去調整數據庫。不過這地方當收留所的确是太危險了，到處都是安全隐患。”

洛商安拉了拉袖口，輕描淡寫地道：“你不是不關心‘數據’的死活麽，隐患不隐患地又有什麽關系，只要能把修複漏洞的任務完成就行了吧。”

北喬沒再和洛商安争論，從某種角度而言，洛商安說的沒錯——

這世界的一切，對于他都是虛假的數字。

一行人走進收留所。

收留所內沒有開淨化器，所以他們依舊需要戴着防護面罩。

一樓放着四五排長椅，角落的長椅上依偎着兩個人。那兩人的頭發有些蓬亂，衣服上刻着被紅砂岩長期磨損的痕跡。兩人手中捏着幾塊面包在吃，不過看得出來，那是質量不怎麽好的合成面包——在南三區這種地方，農作物是極為珍貴的東西，只能從外面運來。純麥做的面包可能比絲綢還要貴上幾分。

“看上去有點慘啊。”蘇琪朝那個方向瞟了幾眼，皺緊了眉頭。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北喬。

他拉開背包，裏面還有三四罐應急食物罐頭——都是小魚幹，起碼是蛋白質制品，比合成面包有營養地多。

北喬把罐頭都拿了出來，朝自己人晃了晃：“你們餓麽？”

沃森和蘇琪搖搖頭，北喬“哦”了一聲，根本沒聽洛商安表态，徑直抱着幾盒罐頭朝角落走了過去。

随着距離一點點縮短，北喬注意到那兩個人轉移視線向他看來。

那視線中充滿了試探和審視，不帶一絲溫度，冰冷地甚至能将人凍死。深深凹陷的眼窩中藏着除不盡的污泥，臉部皮膚因為長時間暴露在酸性空氣中，存在被腐蝕的跡象。

北喬沒想跟他們多交流，順手把罐頭放到長椅旁邊，轉身走了回去。

沃森和蘇琪已經坐好，只剩下洛商安身邊還有個位置。北喬揉揉頭發，一言不發地在洛商安身邊坐了下來，戴上耳機。

“Hello World。”

藍色的光幕圍繞着北喬周身瞬間展開，數據湖傾瀉而下，他雙手敲擊鍵盤，搜尋出了之前修改過的函數。

機械音從空中響起：“請您下達指令。”

“數據庫訪問範圍設置為南三區，然後鎖定。”北喬說。

“好的，請稍等。”大約五秒鐘後，“鎖定完畢。”

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北喬專注到手中的程序修複工作中。他需要将所有調用過這函數的主程序和子程序全部修改一遍，由于他只能直接在運行環境下修改，每一步操作都要小心謹慎，專心致志。

北喬一旦投入到工作狀态，周圍的一切都會變成靜止的，悄無聲息。他就像是織繭将自己層層裹起的幼蟲，破繭成蝶的那一刻，就是大功告成的時候。

一行，兩行。

一組，兩組。

中斷，重塑。

調試，運行。

時間被無限拉長，直到北喬尾指敲下代表着程序運行的“回車鍵”，整個修複工作才宣告終止。

斑點閃耀着在藍色光幕上亮起，南三區的灰色漏洞漸漸被填滿消退。

北喬輕呼出一口氣，摘下耳機。

他察覺到一股視線，偏過頭去，只見洛商安半倚着長椅扶手，正瞧着他。

如果他沒看錯，這位雜貨鋪老板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言說的複雜情緒。

北喬抿唇，“洛老板，我編程能力還是挺不錯的，所以你表情不用那麽地……”

他頓了頓，搜尋了一下合适的詞語，“那麽地憂心。我一向很有分寸。”

洛商安曲起手指摩挲着下唇，“我沒在擔憂那些。嗯……你已經處理好了吧？”

北喬點點頭，緊接着留意到房子內部的變化——夜已深，角落長椅上的兩個流浪漢不見了，蘇琪坐在另一張長椅上，正一遍遍地操作着通訊器，看樣子是想要聯絡誰。

北喬沒看見沃森的身影，開口問着：“沃森人呢？”

“半小時前，你程序修複到一半的時候，他好像和幾位失蹤的同伴聯系上了。”

北喬“嗯”了一聲，“這是有可能的，我先修複的就是通訊功能。”

“他出門去找人，到現在還沒回來。從五分鐘前開始，蘇琪就不停地呼叫他，但是沒有回應。”洛商安繼續說。

“我想我們得去找找看。”蘇琪擡頭看向他們，有些焦急地插話道，“通訊器顯示他就在500米之內，但他很久都沒有移動過了！”

北喬沉思片刻，說着：“蘇琪，你對這附近還算熟悉吧？周圍有什麽路标麽？”

“倒是有一處大災荒時期廢棄的工廠棚屋，西北300米左右，從這邊直走過去就能到。”蘇琪說完，像是想起什麽重要線索一般補充了一句，“啊，對，沃森就是朝着那個方向離開的。”

他們很快達成了一致，走出了收留所，朝着西北方一路找尋過去。

比起他們剛剛來到收留所，天氣變得惡劣多了。空氣中的硫磺味兒越來越濃，眼看着要刮起西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加快腳步，甚至小跑起來，呼吸噴在面罩上，激起一團霧氣。

突然地，一束光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光亮在黑夜裏顯得格外醒目。蘇琪開心地指了指：“是沃森的手電筒，看來他就在前面，我們趕緊過去。”

近了，更近了。

光團一點點收攏，随後凝聚成一個規整的圓。空曠的工廠棚屋出現在他們面前，它龐大而破舊，像是漆黑夜裏的蝙蝠翅膀，帶着深幽洞窟的發黴味道。

衆人的腳步，驀地停住。

手電筒的直射光刺眼醒目，前幾個小時還在并肩行走的人，此時此刻躺倒在地，軀體扭曲。他渾身上下的防護服都被扒光，面罩也不見了，眼睛瞪大，顯然是死去之前見到了驚人的場景。他的脖頸上有一道傷口，大量的血液從那裏湧出，染透了他的衣服和周圍的土地。

率先反應過來的人是蘇琪，她驚叫一聲，顧不得自己身體虛弱，拼了命地跑上前去，跪倒在沃森身邊。洛商安沉默一會兒，也走過去。

唯一停留在原地的人，是北喬。

他沒有移動，沒有喊叫，甚至連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兒。

——凝視着這場死亡。

空空的應急食物罐頭落在沃森身邊，鋒利的鐵片邊緣泛着血光，內裏還有殘餘未幹的油脂。

北喬聽見夜風嘶吼着。

也許是離開人群太久，他怎麽就忘記了，在這種殘酷的生存環境下，即便是神，也不存在悲天憫人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