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畫舫

這宅子很偏僻,雖然也是在城裏,四周卻還有小塊小塊的田,點着燈的人家稀稀拉拉。普通的平民居所,無論位置還是模樣,都十分不引人注目。

元煜帶着田彬,随睿華進了屋裏。

暮珠關上門,不情不願地給他們倒水。她想不明白這朔北王怎麽會在這裏,想起太和苑裏的事,有些心虛。這些天,她跟睿華說了初華在京城的事,但是朔北王知道初華是女子這件事,她沒有膽量說。朔北王來到這裏,莫非也是為了初華?暮珠心裏七上八下。

田彬接過水碗,看看暮珠,笑笑,卻換來一個白眼。田彬讪然。

元煜看着睿華,他坐在席上,燈光如豆,卻難遮掩他臉上蒼白的面容。雖身處這落魄之地,他卻毫無局促之色,舉止優雅得體。只不過,他的身體看是來是十分不好,一直低低咳着。

暮珠連忙端來一碗藥,讓睿華喝下去。

田彬立在一旁,怎麽看怎麽覺得怪異。

這個少年,跟他在京城看到的中山王幾乎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那個中山王看着病恹恹,轉身便會爬樹會劫獄;這個少年卻真的是一臉病容。

原來……這才是中山王?

那先前那位……

田彬覺得有些頭大,不禁看向元煜,誰會想到,這中山王是孿生子。

“大王既知曉孤是何人,便請直言。”元煜将水碗放在一旁,淡淡道。

“舍弟與殿下之事,孤有所耳聞。”睿華道,“初華替孤往京城,得殿下照拂,孤還未道謝。”

元煜淡淡一笑:“不過舉手之勞。他既然是大王的兄弟,不知他現在何處?”

“他被齊王抓走了。”

元煜與田彬皆是一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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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元煜皺起眉頭。

“正是。”睿華望着他,忽然,神色一整。

他離席而起,走到元煜面前,向他長揖而拜,“若殿下願意救出舍弟,中山國一切之物,悉聽尊便。”

室中一片安靜。

元煜看着睿華,神色平靜,卻道:“據孤所知,大王如今已不在人世,許諾之事,如何給我。”

睿華神色沉下,昂首道:“孤只要回到中山國,馮暨的陰謀自然揭穿,中山國便會回到孤的手中。”

元煜看着他,不由笑起來。

暮珠在一旁看着,不禁惱怒:“殿下笑什麽。”

“我笑大王拿孤當小兒。”元煜看着他,意味深長,“此言,大王自己信麽?”

睿華的臉蒼白如紙,片刻,低低道:“孤所有之物,唯中山國而已,不管成功與否,孤都願意一試。”他看着元煜,雙眸明亮,“不管殿下是否願施援手,孤都會奮力救出初華。”

元煜沒有說話,靜靜注視着他,燈光微動,神色教人辨認不清。

他淡淡一笑,起身,将睿華扶起。

“初華在京城時,與孤多有交情,如今她落了難,孤自不會袖手旁觀。”

睿華訝然,驚喜之色浮山臉龐。

“孤會救出她,也會助大王取回中山國。只是,”元煜頓了頓,看着他,慢條斯理,“孤從不平白幫人,大王方才說,中山國一切之物,我皆可取走,此言确否?”

“君子一言九鼎,驷馬難追。”睿華當即道。

元煜唇角微勾:“如此,一言為定。”

幾人在宅中談到深夜,元煜和田彬離開時,月亮已經偏西。

“殿下,”田彬有些不放心,“這中山王請殿下幫忙,許了好處也沒憑沒據,他反悔怎麽辦。”

“他反悔不了。”元煜望着前方,唇邊勾着一抹淡笑。

似乎,有她出現的地方,事情總不會無聊。

她逃走了,沒有讓他失望。

還有,她叫初華。

*****

齊國的馬車,并不如中山國的馬車好,而且,中山國不會給中山王上鐐铐。

雖然同是假扮睿華并長途跋涉,初華這一次可謂辛苦,沒有個舒服的時候。

到了臨淄之後,齊王的人把她安置在一座很漂亮的宮殿裏面。這宮殿建在一片大湖的中心,要走進去,須得通過一條長長的橋。那橋是朱紅色的,闌幹的柱頭貼着金片,看上去又精巧又氣派。湖裏栽着菡萏,春時未開花,只有望不見頭的綠葉,但是初華能想象開花時有多漂亮。那宮殿就矗立在橋的盡頭,白玉石堆砌成層層的高臺,殿宇就在高臺之上,飛檐欲舉。

到了這宮殿裏,那些人就把初華手腳上的鐐铐除去了。初華四下裏看看,明白了原因。這宮殿的周都是水,茫茫的望不到岸,唯一的通路是那條橋,兩端都有守衛。睿華那樣的人,的确插翅也難逃。

不過,這宮殿十分氣派,初華去過中山國的王宮,也去過京城裏的皇宮,都沒見過比這宮殿更舍得花錢的。她住的偏殿叫藏莺殿,且不說牆上的錦幔、梁上的紗帳多少錢一尺,光是殿中擺設的玉器珍玩,就已經夠初華眼花缭亂。家具也極盡土豪,就連一張普普通通的小幾,上頭的裝飾都是包金的。初華琢磨着,自己逃走的時候,得事先掰兩塊金子下來,正好做路費。

服侍初華的宮人說,這宮殿叫玉莺宮,是從前齊王專門為寵姬裘莺莺建的,收藏之物,都是齊王最愛的珍玩。

初華看看這宮中的陳設,的确,有不少女子的閨房之物,妝臺銅鏡,應有盡有。妝奁裏的首飾,每一件拿出來都堪稱絕品,珠玉玳瑁,寶石琳琅;打開衣櫃,都是女子的衣服,不過看起來似乎放了很久。初華雖然也喜歡華服美飾,看着這些,卻覺得那個裘莺莺過得未必開心。這樣的宮殿,跟坐牢沒有區別,還要服侍那個一身肥油的齊王……初華想到都覺得作嘔。

“可惜,裘姬十數年前不知所蹤,大王十分傷神。”宮人說。

活該。初華心裏冷笑。

那個齊王,并沒有一到臨淄就立刻就來找她。聽宮人說,齊國的境內出了些事,有人造反,齊王回宮後就匆匆離開了,馬不停蹄。

這對初華而言,是個好消息。

但是,當宮人們備好湯池,請她入浴的時候,初華還是有些傻眼。上次假扮睿華,只需要在外人面前裝模作樣就好,但是現在不一樣。周圍人一旦發現她是女子,不但她難逃,而且說不定立刻就回去追捕睿華。

幸好,初華裝中山王,別的馬馬虎虎,裝腔作勢最是得力。她看到湯池就皺眉,說這湯池千人用萬人用,不幹淨,她要新的。宮人苦勸,初華只是不願。宮人們得了齊王的令,要好生伺候,見初華這般挑剔,也只好順着,給她新制了一只木浴盆。而當她們伺候更衣,初華又高貴冷豔地說,他是中山王,在中山國,只有最高貴的家族,才能将子女送入宮中伺候他沐浴更衣,齊王把他捉來已是大不敬,如今又讓這些下人來污穢他,是可忍孰不可忍雲雲。

宮人們面面相觑,禀報了宮正,宮正亦是頭疼。這裏是齊國,怎麽可能去讓貴族家裏子女來伺候中山王。齊王不在,宮正只得禀報二王子蕭承啓,蕭承啓聞言,冷笑,“既如此,他最高貴,讓他自己給自己洗好了。”

宮正得令,初華沐浴時,果然旁邊一個閑雜人等也沒有。

接下來,就是報仇的事了。

自從祖父去世那天起,初華就将報仇列為了頭等大事。

齊王權大勢大,但她不怕。頂多不過事敗一死,就像何叔平日裏那口頭禪,來世又是一條好漢。

她曾真心期待睿華是自己的親人,但睿華告訴她,他不是。

無論真假,初華已經不在乎,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是祖父,如果連祖父的殺身之仇都不肯報,她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思?

初華靜心等待着,終于,四五天之後,外面傳來消息,齊王回來了。

當夜,玉莺宮的主殿裏燈火通明,樂聲悠揚。宮人們一早就為初華梳理頭發,戴上玉冠;又點起香籠,将錦袍熏得香氣宜人。初華沒有反抗,由着她們伺候,鏡中的雙眸黝黑,閃着銳利的暗光。

*****

玉莺宮的樂聲,随風遠播傳出幾裏,湖岸上的人都聽得分明。

守橋的侍衛們無事可做,小聲地聊着天。

“大王似乎高興得很,那呻吟平息了麽?”

“不平息他也高興,據說,他帶回了一個酷似裘姬的人。”

“原來如此啊……”

這邊說着話,不遠處的小碼頭上,一艘畫舫泊在岸邊,侍從往上滿搬運着物什,來來往往。

“今夜可熱鬧了,”一人笑道,“大王子與王子妃,今夜要到湖上賞月。”

“大王子?可許久不曾見他有這般閑心了。”

“可不是,唉,二王子那般讨大王喜歡,大王子可……”

“低聲!有人來了!”

衆人連忙噤聲,只見大道上,一隊車馬辚辚而來,正是大王子蕭承業一行。

車馬在碼頭停下,蕭承業與王子妃杜氏皆着一身輕便衣裳,還帶着數名樂師,一看就是要去游湖的。

正在此時,一陣車馬聲又至,衆人看去,只見燈籠明亮,從人簇擁,二王子蕭承啓也來到了此處。

兩邊見面,氣氛登時有些怪異。

蕭承啓坐在步攆上,看到蕭承業,卻不下來,只笑了笑,拱手一禮,“兄長,王嫂。”

蕭承業看着他,點點頭:“承啓。”

兄長與王嫂,今夜要游湖麽?”蕭承啓瞥瞥那畫舫。

“正是。”蕭承業緩緩道,“今夜月色甚好,我等許久未曾游湖,承啓也來麽?”

蕭承啓莞爾:“兄長相邀,承啓本不該拒,但父王今夜在玉莺宮行樂,命我伴宴呢。”說着,他似乎想起什麽,問一旁的內侍,“是了,兄長也在此處,父王可曾喚兄長一同赴宴?”

內侍答道:“禀二王子,未曾。”

蕭承啓露出詫異之色,拖着腔調,“未曾麽?父王可真是,怎将兄長忘了!”

杜氏皺眉,蕭承業卻神色鎮定,無一絲波瀾。

“兄長莫急,且在此等候,待承啓去見父王,禀明此事,說不定稍後便會有人來請兄長呢。”說罷,他看着蕭承業,不懷好意地笑出聲來,揮手讓從人繼續前行。

“放肆。”看着蕭承啓的步攆往橋上而去,杜氏低低罵道。

“無事。”蕭承業淡淡道,問從人,“都上船了麽?”

“都在船上了。”

蕭承業朝玉莺宮那邊望了望,目光陰沉而閃爍,“我們走。”說罷,朝畫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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