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涼夜

“公子,這些放在何處?”一名軍士問道。

初華正在查看一顆損壞的雷火罐,聽得這話,轉回頭去看了看。

“那兩箱單獨放。”初華道,“看到上面朱漆做的記號不曾?別與其他的放混了。”

軍士應下。

初華繼續擺弄那雷火罐,沒多久,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夏初華!”元煜嚴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飽含怒氣。

周圍的軍士都吓了一跳,初華卻沒聽見似的,将手上的雷火罐放好,片刻才轉身過去。

火把的光照下,元煜的神色難看,沉得好像能吃人。初華望着他,神色卻是平靜。

“殿下。”她行個禮。

“你……”元煜目光似乎要将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穿透,按捺着走到她面前,道,“你在這裏做什麽?我不是說過你不許來麽!”

初華不急不慢道,“在下也不想來,可殿下當初說,火器營裏的火器由在下負責。如今殿下把火器營也帶了出來,在下自當跟随。”

她态度溫和有禮,卻透着生疏。一口一個“殿下”,又一口一個“在下”,把元煜激出一口悶氣。

“你不必負責了。”元煜冷冷道,“孤即刻讓人送你回去?”

“哦?”初華看着他,一笑,“如此,依殿下當初與中山王的約定,火器完成之後,就讓在下回國。如今殿下既然不再需要在下負責,那麽在下就回國去。”

元煜幾乎一口老血吐出來。

“夏初華。”他額角暴了一下,氣極反笑,低低道,“你真要與我對着幹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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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華眨眨眼,無辜道,“對着幹?殿下說的,公是公,私是私,在下盡忠職守,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在下還有事要忙,殿下若無他事,在下告退。”說罷,行個禮,昂着頭悠然走開。

*****

“咚”一聲,一只可憐的杯子被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幾下。

田彬連忙撿起來,心想好在是木質的。

“她怎麽會在此處?!司馬在何處?!叫他來!”元煜惱火地喝道。

田彬神色讪讪,道,“殿下,這事不歸司馬管,殿下忘了,火器營是殿下從衛隊裏分撥改建的,論理,應該是殿下管人。”

元煜聽得這話,登時氣結。

他平複着一會心緒,仍覺得煩躁,讓田彬出去,自己坐到案前,鼻子裏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

夏初華……想着那張故作鎮定的臉,他眯起眼睛,過了會,自嘲地一笑。

公是公,私是私。

這個女子,居然拿他說過的話來堵他。他真是太慣着她了!

他想立刻讓人将初華押回去,綁住她的雙手,讓她耍不得花招,可是想到那雙瞪起的眼睛,又猶疑不定。說實話,他覺得這是下策,他很怕她再露出昨夜那樣的目光,失望的,難過的……按照她的性子,恐怕真的一氣之下就回了中山國也說不定。

心如百爪抓撓,元煜覺得自己就算是行軍打仗,也沒遇到過那麽難以下決心的事。

她要跟來,就讓她跟來好了。心裏一個聲音道,讓她跟着軍士起居,嘗一嘗辛苦的滋味,好明白出來打仗不是游山玩水。

對,就是這樣。元煜定了定心,深吸口氣。不管她了!

看着天色不早,他吩咐侍從自己歇息了,到榻上和衣躺下。

可是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着。腦子裏翻來覆去轉着的,只有初華那張臉。

她晚上如何睡?

這塞外夜裏有些冷,她帶了鋪蓋麽?

還有,普通軍士都是多人共用一個帳篷,她……

元煜睜開眼,立刻坐起來,他深吸口氣,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那顆聰明的腦袋。

*****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河漢貫穿了夜空。

風漸漸變得涼起來,火器營的軍士們整理好了物什,搭起了帳篷。

王阆看向初華,見她坐在一輛馬車旁,向她招呼道,“公子,時辰不早,明日還要趕路,歇息吧!”

初華應一聲,想走過去,卻有些猶豫。

她偷溜出來的時候,除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和小囊,什麽也沒有帶。而這些軍士們,行囊是充充足足的,睡覺用的毛氈都有。

王阆見她久久不動,不禁有些詫異,走過去問才知道,她沒有鋪蓋。

“這有何妨。”王阆笑笑,道,“這夜裏也不算冷,公子要是不介意,我們弟兄幾個把鋪蓋拼起來,公子與我等擠一擠便是。”

初華哂然面紅,這樣……更不好啊……

正兩難間,忽然,身後傳來軍士們向元煜行禮的聲音,“殿下!”

初華一驚,忙回頭,卻見元煜又走了回來。

王阆連忙行禮,元煜應了一聲,看看初華,仍然沒有好臉色。

“到孤帳中去歇息。”他淡淡道。

初華心一動,卻沒有挪半步。

“在下是火器營裏的人。”她滿不在乎地将頭一撇,回答道。

口是心非。元煜看着她,緩緩道,“你不在火器營了,現在你是孤帳中的文書。”

衆人皆詫異。

殿下那帳中……何時缺過文書?他曾說夏公子是火器營裏最重要的人,現在竟然要這最重要的人去當文書……

文書很重要麽……

什麽狗屁理由。初華不買賬,傲嬌道,“憑什麽?”

“憑孤是朔北王。”說罷,元煜走到近前,微微俯身,在她耳邊道,“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孤不介意把你扛在肩上走過大營,你選。”

“好啊,來啊。”初華眨眨眼。

元煜面色一變,眯起眼睛。

初華看着那臉上不快的神色,心情舒暢。原來欺負人的感覺那麽好,怪不得元煜平常老尋她開心。

見元煜要開始暴躁,初華适可而止,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

“我到殿下那邊歇息,明日再過來。”她對王阆說。

王阆連忙應下。

說罷,初華看看元煜,眉一挑,“殿下請。”說罷,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活像一只打鬥得勝的小獸。

元煜的額角又爆了爆,一語不發地跟在後面。

*****

田彬見初華和元煜一起走回來,心裏松了一口氣。

“物什都準備好了。”田彬對元煜禀道。

元煜颔首,撩開帳門。

初華進到去,發現元煜說要她到大帳裏睡,那就真的是到大帳裏睡。元煜的卧榻後面,一道簾子将大帳的一角隔出來,裏面放着另一張榻。

初華知道,那是給她的。

犟着的心倏而化開些許。

他還是惦念着你的。心裏道,初華望望元煜,唇角不禁彎起,卻又有些不自在。她雖然一心一意跟着來,卻沒有想過會這樣明目張膽。

“我們睡一個帳篷裏?不好吧……”她說。

“有什麽不好。”元煜理所當然,看她一眼,“這營中,只有我是獨人獨帳,你想去與別人擠一擠?”

初華讪然。

元煜不再多言,這個晚上為了對付她,他已經耗去了好些精力。“明日還要繼續行軍,”他自顧地寬去外袍,道,“快去歇息。”

初華也不磨蹭,連忙跑到那簾子後面。

燈熄滅,帳中一片安靜。

元煜躺在榻上,雖然累,卻仍然睡不着。他閉着眼睛,卻覺得眼珠子好像跑到了腦袋後面一樣,那裏,隔着一道簾子,躺着另外一個人……昨夜的記憶又湧上來,她撲在元煜懷裏,身體軟軟的,香香的……

心猿意馬,元煜想把那些雜念都趕走,卻發現自己更精神了。隔着簾子,他似乎能聽到初華清淺的呼吸聲,不禁咬咬牙,她倒是無牽無挂……

“元煜……你睡了麽?”忽然,初華的聲音傳來。

元煜睜開眼。

片刻,道,“沒有。”

那邊沉默了一下,只聽初華小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麽?”

元煜哭笑不得。她這是想跟自己道歉?躺都躺着了,這個誠意……

“不生氣。”他淡淡道。

“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你,我不想看不到你……”

心軟了軟,些微的熱氣浮上了元煜的臉,伴着一抹笑容。

“嗯。”他說。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實在安撫人,元煜覺得心寬暢了許多,再度閉上眼睛。

“元煜。”沒過多久,初華卻又輕輕道,“我想跟你一起睡……”

*****

第二日,田彬看到元煜和初華,兩人皆精神煥發。初華高興地說着些什麽,元煜聽着,眉眼間挂着淡淡的笑意。

“昨日不是還吵起來了麽?”一名侍從詫異地對田彬說。

田彬苦笑了笑,想到一句話,床頭打架床尾合。未幾,又想到下一句,鹹吃蘿蔔淡操心……

“別多問,幹活去。”他拍拍那侍從的肩頭,繼續去準備拔營之事。

大軍迎着晨曦,繼續往北行進。

初華的馬車緊挨着元煜後面,風吹來,将她的小臉吹得紅撲撲的。看向前方,元煜騎在馬上,身形矯健而優美。

昨夜裏,她是在元煜的懷裏睡着的。她的背貼着元煜的胸膛,他的手臂環在她的腰上,有一種堅實的安穩感。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說說話,但是元煜似乎不願意。

“別轉過來。”他的聲音有些不穩,“快睡。”

初華只得閉起眼睛。

大将軍府的急報是午時才送到元煜手上的,信裏,暮珠言辭急切,仿佛見不到初華中山國人就會全體尋死。

初華眨眨眼,見元煜瞥她,心虛地說,“我留書了,我說我跟着你去匈奴看看,不會有事的。”

雖然二人已經和好,但是元煜仍然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和稀泥。

“你說了也得別人信才好。”他把信折起來,神色嚴肅,“府中的中山國人,都是中山王派來服侍你的,你若出了什麽事,可知道他們是什麽下場?你太任性了。”

初華也知道自己這事做得不厚道,望着元煜,“那……你說怎麽辦?你要讓我自己回去麽?這都快走出千裏外了,要是路上遇到什麽賊人如何是好……元煜……”她扯着他的衣服一角,可憐兮兮,就差身後加一條搖晃的尾巴。

元煜被她纏得無法,長嘆,他是遇到了怎樣一個冤孽。

最後,他親筆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備述初華随軍之必要性,并保證她會安然回到五原,讓衆人放心。

使者騎馬離開,初華望着元煜,露出甜甜的笑,誇獎道,“元煜最好了!”

元煜苦笑,她明明不久前還說自己是大混蛋。他這個一個高貴明理的大好青年,奈何上了賊船啊……

*****

大軍一路往北,四周的風光也漸漸與五原迥異。草原,山嶺和荒漠時而交替。終于有一日,前方的視野被無垠地黃沙取代,陽光下,灼灼奪目。

隊伍沒有橫穿,沿着沙漠的邊緣,向西開進。

雖然一派荒涼之景,但是情勢卻并沒有繼續平靜下去。沒多久,前方傳來急報,先鋒遇到了匈奴騎兵的阻擊。

元煜不慌不忙,派出斥候探明形勢,認為這不過是左賢王的疑兵,清理之後,繼續往王庭而去。

初華曾經不解,問他,“你為何決意支持匈奴王,而非左賢王?”

元煜沒有回答,反問,“在你看來,左賢王厲害還是匈奴王厲害?”

初華想了想,道,“左賢王。”

“厲害在何處?”

“兵力強。”

“他的兵力從何處而來?”

“從各部族得來的。”初華說着,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些明白。

“以一己之力,得到了匈奴半數部族的支持,這是個枭雄。”元煜的目光透着冷峻的銳氣,緩緩道,“匈奴王不是他的對手,我若不幫匈奴王一把,待得他一統匈奴,則必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故而,此人必除。”

初華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他什麽。

他認真地說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話的時候,周身有一股超凡的凜然之氣,好像詩歌裏傳頌的神祗。

到底還是見色起意啊……初華赧然想道。

*****

匈奴騎兵連續騷擾了幾日,像粘牙的糖一樣,時而尾随,時而偷襲。等到朔北軍出擊,又像風沙一樣跑得無影無蹤。

先鋒營的将官們氣得跳腳,元煜卻不急躁,一面加強警戒,一面讓大軍加快行進。

離王庭還有兩三日路程的時候,斥候突然來報,說前方發現一彪軍馬,旗幟殊異,似乎是西域人的。

元煜訝然,讓人再探,回報卻說那是疏勒國的軍隊。不僅如此,那領軍的人還要求見元煜。

元煜略一思索,答應下來,在營中擺開儀仗,親自接見。

藍天麗日下,馬蹄攪動起塵霧。遠遠望去,藍底金邊的旗幟延綿一片,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初華看到那隊伍正中一騎的時候,愣了一下。

那匹馬,跟秀秀一樣,也是淡金色的皮毛。而馬上的人,金冠金刀,威武而華麗。

“拜見朔北王。”安色伽面帶微笑,向元煜優雅地一禮,擡頭時,褐眸在陽光下透着寶石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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