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藏心

烏孫國的赤谷城,近來天氣很好,昆莫領着一幹王室貴族們,到涼爽的高山湖泊邊行獵去了,王庭中,只有王後蕭氏留守。

她的女兒寶鳶公主身體不适,蕭氏每日在陪伴照料。

赤谷城沒有城牆,烏孫人與匈奴人同俗,逐水草而居,以帳篷為房屋,以毛氈為牆。夜裏,篝火延綿一片,将群山環抱的蔥郁平原照亮。

當宦官将一封信送到蕭氏手中的時候,蕭氏看着,大吃一驚。

“他在何處?”蕭氏低低問。

“就在外頭。”宦官道。

蕭氏沉吟,道,“即刻帶他到偏漲,我稍後過去。”說罷,又囑咐道,“不可讓人知曉。”

宦官忙道:“小人省得。”

“何人?”寶鳶在一旁,奇怪地問。

“你的表兄,朔北王。”蕭氏看着她,心中定了定,道,“他來見母親,你萬勿将此事與人說起,知道麽?”

寶鳶聽到朔北王三個字,亦是大吃一驚。她已經十六歲,王庭中的諸多利害,亦深有體會,點點頭。

蕭氏整理整理衣冠,片刻,走到偏帳裏。

只見一名青年站在帳中,披着大氅,卻掩不住颀長矯健的身姿,那臉上雖蓄了須,細看之下,卻仍有幾分熟悉。

“侄兒元煜,拜見姑母!”看到蕭氏進來,元煜即刻上前,下拜行禮。

蕭氏雙目倏而通紅,連忙将他扶起,道,“賢侄怎如此多禮,快快請起!”

她是會稽王的女兒,當年被封為公主從京城出嫁時,曾經見過元煜。一晃二十年,從前的小男童已經長成了這般大人,若非她曾與元煜幾番傳書,識得他的字跡,否則如今相見,竟是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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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鳶跟在蕭氏背後進來,看着元煜,亦是好奇。

這些天來,朔北王一舉滅掉匈奴的事跡震動西域,她的父親、兄弟,甚至侍婢都在談論。這位傳奇般的人物,雖與寶鳶算是表兄妹,寶鳶卻從來沒有見過他,聽着那些傳聞,只覺虛無缥缈。

如今,她看着元煜,觸到那雙含着銳氣的眼睛,忽然耳根一熱。

發覺寶鳶也來到,蕭氏擦擦眼睛,露出笑容,對元煜道,“這是寶鳶公主,元煜,算起來,你們可是表兄妹。”

元煜看向寶鳶,莞爾,行禮,“原來是公主。”

寶鳶面紅,忙行了個漢人的禮,道,“拜見殿下。”

一番見禮,蕭氏問起元煜此行的目的,元煜扼要地将事情說了一遍。

“中原的女子?”蕭氏訝然。

“正是。”元煜道,将一張畫像遞給蕭氏,“不瞞姑母,她是中山國翁主,此番在軍中立了大功,撤退時不幸落水失蹤,我等皆焦急萬分。侄兒多方打聽,疑她為人所擄,來了烏孫。還請姑母襄助,元煜感激不盡。”

蕭氏聽得他這話,亦是吃驚,“中山國竟有這般奇女子!”結果畫像看了看,神色鄭重,道,“賢侄放心,我必速速查訪。”

元煜眉間稍稍開解,向蕭氏鄭重一禮,“多謝姑母。”

畢竟是秘密會見,商談一番之後,元煜告辭離去。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寶鳶仍有些發怔。回到帳中,她坐在榻上,輕聲道,“原來,朔北王長這個樣子。”

蕭氏不禁好笑,脫了外袍在她身旁坐下,“他不長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麽樣子?”

寶鳶嬌嗔一笑,看着她,卻道,“母親,您如今是烏孫的王後,他是別國的王。女官曾教導,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人,不能再向着母家。”

“嗯?”蕭氏正整理着鬓發,看看寶鳶,意味深長。

“寶鳶,”她一邊用梳子将頭發抿了抿,一邊道,“我可曾與你說過,你祖父的左夫人和右夫人?”

寶鳶一愣,答道,“說過。祖父當年娶親時,原本娶了月氏女子,匈奴聽說之後,也把單于的女兒嫁過來,祖父只好把月氏女子立為左夫人,匈奴女子立為右夫人。兩位夫人不合,祖父雖然很喜歡左夫人,卻無奈匈奴太強大,最終,左夫人還是郁郁而終。”說罷,她眨眨眼,“這些都是母親和我說的,別人都只說左夫人是病死了。”

蕭氏笑笑,道:“那麽,你可知道,就在幾年前,匈奴還曾經又想讓你父親再娶一位左夫人?”

寶鳶訝然。

“所以,勿再說什麽王後晚輩,”蕭氏摸摸她的頭,“若沒有這位親戚,母親什麽都不是,就連你也會受到牽連,知道麽?”

寶鳶望着她,目光不定。

*****

安色伽真的把這樣一座大房子給了初華一個人住。

另外,還有幾十個仆人。

初華從每天睜眼到閉眼,做每一件事,都不需要她動手。她只要眼睛動一動,侍女就會問她是不是渴了,想喝些什麽,要去水池裏玩水嗎,要去花園裏看花嗎?雖然她很快就把這房子逛遍了,可是仍然覺得十分精巧,那牆上的畫,每一處都不一樣,花鳥走獸、穿着花衣裳的嬉戲小人,眼睛上鑲嵌了寶石,栩栩如生。

來到疏勒的第三天,安色伽就帶着初華去看了他的馬場。

疏勒城外,山巒起伏。這邊的山多是石山,草木稀少,泛着金黃的光澤。一條大河流淌着,在山下拐出一道彎來,岸邊上,水草豐美而廣袤,蔥綠如茵。這裏有栅欄和馬廄,遠遠望去,一群馬惬意地在河邊吃草,陽光下,身上的皮毛像綢緞一樣。

初華睜大眼睛。

“汗血寶馬。”安色伽得意地說,“漂亮吧。”

初華贊許地點着頭,看看安色伽神氣的樣子,道,“是挺好看的,跟我那秀秀長得挺像。”

“秀秀?”

“是啊,”初華也得意地說,“它是金色的,幾個月前,朔北王将它送給了我,比這些都漂亮呢!”

“金色的。”安色伽點點頭,卻莞爾,“原來如此,是左賢王送的吧。”

初華訝然。

“也是幾個月前,左賢王跟我買了幾匹上好的寶馬,說要送人。”說罷,安色伽眨眨眼睛,“你那秀秀,本名叫流沙,與我的阿什是兄妹。”

看着初華氣結的樣子,安色伽哈哈大笑。

*****

初華對安色伽的背景很好奇,一次在花園裏閑逛的時候,她忍不住問侍女:“你們這裏的王宮,應該更加漂亮吧?”

侍女卻咯咯地笑,用不太熟練的漢話說,“公子說的哪裏話,我們主人這屋子,整個疏勒國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了。”

初華咋舌。

“你們的國王不會生氣麽?”初華想了想,問道,“一個臣子居然住得比他還好。”

“不生氣,我們國王對主人可好了,不生病的時候,常常召他去王宮裏呢。”

初華訝然:“你們國王生病了?”

“病了好一陣,聽說就要支撐不住了。”侍女說着,嘆口氣,小聲道,“大家都很擔心,要是沙蘇王子繼位,他會用手段對付主人。”

“哦?”初華更是詫異。

“王子很讨厭你們主人麽?”她忍不住問。

“是啊,我們主人又能幹又富有,王子哪一樣都比不上,嫉妒得很,而且……”侍女朝四下裏瞅了瞅,貼近初華的耳朵,“聽說,國王想把王位傳給我們主人呢。”

初華吃了一驚,不由地睜大眼睛看着她,“真的?”

“當然是真的。”

“可他又不是王子。”

“主人也是王族的人啊。”侍女道,“從前,也有國王不把王位傳給兒子,而是給了王族中的其他人呢。”

初華點點頭:“這樣……”在匈奴的時候,她也曾經聽元煜說起過安色伽出身王族,沒想到,王族的人還有那麽多好處。

“可你們國王為何不把王位傳給他的王子呢?”初華被勾起了興趣,問道。

“因為王子是一個人人都很讨厭的人。”侍女皺皺鼻子,“他又驕傲又愚蠢,時常喝醉酒了就跑到大街上亂闖,還打人。上個月他生辰,想看燈,就把王宮前大街上的每棵樹都挂上了燈,結果那日刮大風失了火,燒掉了半條街。”

初華了然,想想安色伽,又會賺錢又會打仗,的确比這樣的王子出色多了。

*****

安色伽似乎很忙,有時來看看她,有時,一整天都不會出現。不過,他每天都會送許多禮物過來,裝在箱子裏面,仆人們魚貫擡進來,排成一排,在初華面前打開。

禮物的種類各式各樣,都是些精巧的物什。有衣服,有首飾,有鞋子,還有各式各樣精巧的小物件。甚至,初華還見到了那種叫做鹦鹉的漂亮鳥兒,腳上拴着黃金的鏈子,初華說什麽,它就跟着說什麽。初華看着它高高的鼻子,越看越覺得像安色伽。

那些衣服和首飾都是西域樣式,繡着漂亮的花,鑲嵌着各種各樣的寶石。侍女們把初華的頭發高高梳起,把薄紗披在頭上,戴上閃閃發光的寶冠,再穿上華麗的衣裳,站在鏡前,初華都覺得認不出自己了。

“真像個公主。”侍女們啧啧稱贊道。

初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也覺得好看。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直豔羨那些富裕人家女孩,能夠天天穿着裙子在花園裏玩耍,用纨扇掩着面,嬌俏可人。而她下血本買的那套衣裙,穿過一次之後,再也沒了機會。初華對着鏡子欣賞着,不禁左轉轉右轉轉,看着裏面的自己,心裏美美的。

可惜……要是元煜能看到,就好了。初華心裏想着,不禁有些低落。

日子過去了那麽久,他一定會很着急吧?可她只能待在這裏,除了等,什麽也做不了。

正當她心煩意亂,身後傳來侍女們行禮的聲音。

初華回頭,卻見是安色伽。

他今天穿的衣服稍顯樸素,不過腰上的黃金腰帶仍然亮得耀眼。初華發現他似乎沒休息好,臉上有些疲倦之色。

安色伽讓侍女們退下,走到初華面前,目露贊許之色。

“這裝扮很适合你。”他微笑,“喜歡麽?”

初華應了一聲,卻兩眼發亮地看着他,“朔北王那邊有消息了麽?”

安色伽搖搖頭,無奈道,“你以為這是何處?疏勒國離中原逾萬裏,離五原郡也有六七千裏,其中還有大漠高山阻隔,哪有那麽快。”

初華聽得這話,有些失望。算算日子,她已經出來了那麽久,到疏勒也有幾天了,仍然音訊全無,讓她很是坐不住。

見她悶悶不樂,安色伽溫和地一笑,“你別急,反正着急也無用。既來之則安之,疏勒乃是西域的寶地,你要覺得悶了,我帶你去散散心如何?”

初華的臉熱了一下,看向他,那笑眯眯的臉,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可疑。

見她盯着自己,安色伽的心沒來由地漏跳了一下。

“你為何對我這麽好?”只聽初華狐疑地看他,“又是豪宅又是貴重之物,你對每一個客人都那麽舍得麽?”

安色伽失笑,看着她:“對你舍得不行麽?你們中原的聖人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聖人也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初華心裏想着,不以為然。

“這兩天都沒見你,你去了哪裏?”初華忽而問道。

安色伽愣了愣,目中重現亮光。

“為何這麽問?”他走到她面前,優雅地倚着柱子,面帶笑意,“莫非你很關心我麽?”

初華道:“聽說疏勒王病重,快要去世了。”

安色伽的神色微微僵住。

初華沒有放過那臉上細微的變化,盯着他,“國王很看重你,他要是去世,王子繼了位,會對你很不利吧?”

安色伽忽然明白過來她心裏在想什麽。

“是很不利,我怕得很。”他淡笑道。

初華目光一閃,正要再說下去,卻聽安色伽繼續道,“不過,我并不需要朔北王幫我什麽,也不會拿你跟他交換什麽。”

他看着初華,意味深長,“夏初華,我有你就夠了。”

初華詫異十分:“我?”

“我聽說,你能造出瞬間震塌城牆的火器。”安色伽緩緩道,臉上已經全然沒了那玩世不恭之色,褐色的眼睛炯炯,“我希望,能借你這火器之力。”

初華心中一震,看着安色伽,神色不定。

此人果然不是善類,自己的本事,他早已摸得透透的。

“我幫了你,你也幫幫我,我覺得這交易很好。”安色伽也看着她,唇含淺笑,“公子覺得如何?”

初華心思轉了轉,揚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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