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裏她死不瞑目
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雨打芭蕉聲聲凄怆,聽的人輾轉難眠。
早晨日光放晴,凝落在葉上的雨水一滴滴蒸發,在屋檐下被風催的搖搖晃晃,襯得肥碩的莖葉愈發翠綠豐茂。
沈曦扶着沉重的腦袋的榻上起來,夜裏沒睡好,再加上起的有些急,一時頭疼,便靠在窗邊望着罪魁禍首懶懶地發呆。
婢女小鹂端着一個檀木端盤悄聲走進來,見沈曦趴在春日鳥啼的窗棂下,蹙着眉頭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不免擔憂,上前問道:“姑娘可是又做噩夢了?”
昨夜她就睡在外間的碧紗櫥中,聽着屋裏的姑娘輾轉反側,似是一直未曾睡好。
沈曦這些時日一直做噩夢,湊巧昨夜大雨,她窗下栽種了幾株芭蕉,雨打芭蕉淅淅瀝瀝,那原本聽着頗有意趣的聲響現在想來也是無比的令人惱煩,竟吵的她大半夜都未曾睡着。
她垂着腦袋悶悶的點了點頭,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着窗下的芭蕉葉。
小鹂低聲問道:“姑娘,您做了什麽噩夢呀,不如您對奴婢說說,說不準奴婢還能替您解上一解呢。”
沈曦就撲哧一笑,語氣輕松道:“這夢沒什麽好解的,指定是假的。”
“奴婢也覺得是假的,”小鹂點頭附和道:“咱們姑娘向來人美心善,誰沒事兒會想殺您呢?”
“殺我?”沈曦嘴角的笑容一滞,驚愕道:“我還沒說這夢,你是如何知道有人要殺我?”
小鹂小聲道:“就昨個兒半夜裏……奴婢聽到姑娘說了句‘別殺我’,奴婢當時就被吓醒了,誰知起來一看,方知您只是在做噩夢。”
沈曦的面色就有些蒼白,“只這一句?你可還聽見我說了什麽?”
“未曾了,”小鹂搖頭道:“只聽到姑娘說了這一句。”
沈曦抿了抿唇,沉默起來。
說起來,她這噩夢來的也委實古怪,從前常聽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白日裏是想着她的未婚夫婿徐敬之不假,可也不至于晚上做夢,夢到自己死于他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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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她與未婚夫晉王徐述成婚五載,雖未曾誕下子嗣,可徐述依然十分寵愛她,從未納妾,但也不知是哪一天——似乎是當上太子之後,徐述便待她一日不如一日,見了面不是橫眉冷對,便是對她怒聲斥責,全然沒了從前溫潤謙和的模樣。
再後來,她被徐述一封休書休棄回了娘家,和離之後,沈曦才發現自己懷上了他的骨肉,本想自己一人偷偷生下這孩子,可徐述竟還是不肯放過她,叫人給她送來了一杯鸩酒,将她與她腹中的孩兒一道送上了西天。
直到死,她手裏都握着徐述贈她的一塊玉佩,死不瞑目。
這個夢做的太過真實,以至于沈曦在夢醒後對夢中的情景不僅歷歷在目,甚至那些痛徹心扉的感受都宛若親身感受過一般。
“聽說夢都是反的,姑娘可不能因一個夢就将自己愁壞了,”小鹂見沈曦不肯說,也不追問,只笑着說道:“還有十日姑娘就要成婚了,再這樣想下去人都要憔悴了,新姑爺見了,還不知怎麽責備奴婢呢。”
小鹂口中的新姑爺自然便是徐述,兩人的吉日定在了十日後的四月初八。
聽了這話,沈曦面色稍霁。
小鹂說的對,既然是夢,那自然再真實也是假的,興許是她快要成婚了,太過緊張,才會做這種夢。
況且這夢中不合理之處也忒多了,且不論太子眼下聖眷正濃不會被廢,就說她的未婚夫徐述,那可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溫和不過的人,又怎麽會将她休棄,轉眼就娶了她的堂姐,還如夢中一般的狠毒暴戾呢?這夢果然是反的。
這般想着,沈曦心情便輕快了不少,在小鹂和幾個婢女的服侍下去了淨房。
因婚期将近,梳妝完畢後她便在房中繡小棚,不曾出去。
沒過一會兒,她的另一個婢女喜鵲就興致沖沖的進來告訴她一個好消息,“好姑娘,吳大管家回來了!”
吳大管家是沈曦的父親秦國公沈元仲的心腹,之前沈曦拜托父親替她尋找神醫會隐道長,沈元仲便是托了吳大管家去尋人,如今吳大管家回來了,看來這會隐道長八成是找到了。
當下,沈曦立刻就見父親沈元仲。
沈元仲今日休沐,正在房中研讀兵書,往常若無事沈曦也不會來找他,父女兩人陌生的三四日都說不上一句話,因而一見沈曦這幅喜上眉梢的神情,沈元仲冷哼一聲,猜都猜到了女兒來此是為了什麽。
果然,沈曦一坐下便開門見山:“爹,會隐道長可到長安了?”
沈元仲神色淡淡,“不曾。”
“什麽?那吳大管家怎麽就回來了?”沈曦一聽就急了。
“找不到人,自然就讓他回來了,”沈元仲低頭看兵書,眼皮子動也不動:“他又不是個閑人,整日在外面找人算什麽事。”
“這又不是無關緊要的事,外祖母身體不好,我是想找會隐道長給外祖母看病……”
“你外祖母身體好得很,我看還能再活二十年。”沈元仲打斷了沈曦的話。
沈曦瞪着沈元仲,被他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雖是秦國公府的嫡女,可自小就不得沈元仲疼愛,每次見面兩人必定吵架,這次若不是為了……她才不想來求這個薄情的男人呢!
沈曦眸中的淚水在打轉,但她強忍着不肯哭出來。
沈元仲見狀,也頗有些後悔把話說重了,就緩了緩語氣,嘆道:“找會隐道長,是想給你那未婚夫徐敬之看病?”
沈曦垂眸不語。
徐述自小就身體不好,後來為了救落水的她,又感染了風寒,差點沒熬過去年的冬天,會隐道長素有神醫之名,她是想着父親和會隐道長有些交情,才想請父親出面找到對方,只是父親一直不同意她與徐述的婚事,這才用外祖母來做借口。
不過沈元仲老奸巨猾,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曾揭穿而已。
沈元仲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徐述的生母乃趙貴妃,原也是今上景文帝的寵妃,可後來趙家謀反,趙貴妃生下徐述後就被景文帝一杯鸩酒賜死。
也因為有這樣的母妃,徐述打小就不受寵愛,長到八歲了才有自己的名字,他從小便體弱多病,默默無聞,倘若不是這次沈曦非要嫁給徐述,求着她的外祖母進宮替她說和,興許景文帝自己都不記得他還有這麽個兒子。
沈曦是秦國公府的嫡女,樣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沈元仲雖與沈曦脾氣不和,但他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文武雙全的世家子弟,而不是一個不受寵愛的病秧子王爺。
只是事已至此,兩人的婚事是鐵板釘釘,就算沈元仲再不喜歡徐述這個女婿,也不得不為女兒多考慮一些。
“不是我不想找會隐道長,你也知道,會隐他性喜雲游,吳大管家找了他大半年才在長白山一帶打聽到些他的音訊,聽說再過不久就要回長安了,歸期未知,總之不會太久,你就放心吧。”
“那就太好了。”沈曦嘴角一揚,顯而易見的喜悅起來。
沈元仲見她面色有些憔悴,不免問道:“聽說你這些時日睡得不好,可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沈曦正要開口,就聽外頭傳來一陣銀鈴般的歡笑聲。
“爹爹!”
書房門被人一推,接着就跑進來一個梳着螺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約莫十三四歲,臉蛋兒紅紅的,生得軟糯可愛,一進來就擦着沈曦的肩竄到了沈元仲身邊,歡快道:“爹爹,你又在讀書了?快別讀了,陪晴兒出去練琴,晴兒怎麽都談不好,娘親不想教女兒啦!”
“還不是你自己笨,非要來叨擾你爹,你爹可忙着呢……”
薛氏原本有說有笑的,進來後見到沈曦就在一邊站着,面色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
“三姑娘也在呢。”她施禮道。
沈曦也還她一禮,“姨娘。”
薛氏睃了沈元仲的一眼,又對沈晴笑道:“晴兒,你爹爹和你姐姐有要事商議,我們先走吧。”
“姐姐,你是在同爹爹說你和姐夫的婚事嘛?”小姑娘笑得單純無害,眼睛眯成了彎彎的月牙,“聽說姐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姐姐你都不會琴弦都認不全,不如我們現在一起去練練,日後在姐夫面前,姐姐也不至于沒話說……”
“你這小丫頭,胡咧咧什麽呢!”薛氏就蹙了眉頭,上前去拉沈晴,“湊熱鬧也不看看什麽時候,快走。”
她一拉沈晴,沈晴立刻就縮進了沈元仲的懷裏,撒嬌道:“爹爹你看娘,都是一家人嘛,有什麽不能說的!姐姐都沒說什麽呢!”
沈元仲就攔着薛氏,“哎,你別總訓她,小姑娘臉皮兒薄着呢……”
剛剛在沈曦面前還嚴厲無比的沈元仲,在妹妹面前卻變成了慈父,一向柔弱的薛氏倒成了嚴母。
沈曦緊抿着唇,看着這一家人嬉笑打鬧,想笑,可扯了半天嘴角,只扯出個苦笑來。
她沒有說話,轉身悄悄離開了。
臨走時替三人關上門。
在沈家,在這三人面前,她永遠都是個外人。
當年景文帝為鞏固政權,将母親賜婚給心有所屬的父親,八年夫妻風雨相伴,卻抵不過青梅竹馬的表妹薛氏,最終郁郁而亡。
母親死後,父親未曾再娶,也沒有扶正薛氏,薛氏本可以做國公夫人,卻因為她的母親當了十幾年的姨娘,若說不恨,沈曦自己都不信。
兩人也不過面子上過得去罷了。
幸好這樣的日子,還有十天就要結束了。
如此,沈曦愈發期盼着出嫁。
回房後她閑來無事,準備繡一個香囊給徐述,從上午繡到傍晚,繡的眼睛都酸了。
說起來,她與徐述也是一個多月不曾見面了。
也不知他身體好些沒有。
念及此,沈曦悶悶的扔下手中的香囊,嘆了口氣。
“曦兒為何嘆氣,可是心情不好?”
正兀自傷懷着,卻聽窗外忽而傳來一道清冽溫和的男子聲音。
沈曦一愣,立刻開窗向窗外望去。
只見她院子裏的一顆大樹上不知何時坐了個男人,男人一身青衣,身形颀長而瘦弱,面容清俊中又帶着幾分病态的白皙,他眉眼間分明凝着如霧如雨似的愁,笑時卻宛若春風化雨一般的柔和溫潤。
見她望來,男人從樹上飄然而落,直向着沈曦走來。
沈曦正擔憂他有沒有摔傷,男人卻一個翻身就從窗外翻進了屋裏,不待沈曦說話,便将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嘆息一聲。
“曦兒,我終于再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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