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魏無羨不知該慶幸他挨抗疼痛的能力實在太強,還是該感謝藍忘機匪夷所思的自控力。
總之,對于先于那人清醒這件事,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前十五年原本已經全部用盡的這輩子所有運氣,又回光返照了。
他不敢去看去回想,朝思暮想的心尖上的人近在身旁,乃至兩人做了他終其一生做夢都不敢想象的親密之事。
可心的距離卻被無限扯遠,他又闖禍了。
對于藍忘機這樣的人,這種被算計下的失控,恐怕亦是此生都無法接受不會忘記的污點。
為什麽,太想保護的人卻一次次被他傷害。
是不是拼了命從深淵裏爬出來根本就是個錯誤,茍延殘喘只剩一口氣的他不該千方百計回到這人身邊。
他該向命運低頭,他堅持着夠向一道光,不肯去死……他錯了。
魏無羨掙紮着起身,将藍忘機身上原本便算不上混亂的衣衫輕手輕腳穿好,盡量捋平整。一路扶着手掌能觸及到的支撐,拖着打顫的雙腿,忍着不可言說之處撕裂開的鑽心劇痛,一步步挪至衣櫥。取出一套袍子,換下身上慘不忍睹的衣衫。
終于又都遮上了,魏無羨仿佛縮回到了暫時安全的殼子裏,堪堪吐出一口氣,恢複了幾乎停滞的呼吸。
他回頭瞟向床榻,一團殷紅的血漬氤氲在柔軟純白的寝被上,突兀得觸目驚心。然而他實在無能為力,別說毀滅罪證,便是再挪回去,都是奢望。
在那人清醒之前,他必須要躲出去。躲不了一世,他也沒有一世,可必須躲這一時。
他不能留下,他承認自己不敢面對,他徹底慫了。
多少□□上的摧殘,幾許精神上的折磨,都不曾讓他真正恐懼屈服。可現在,足以摧毀意志的膽寒畏怯徹底壓垮了他。
他無法面對,若是那人醒來,他該說什麽?
說他不是故意的,說他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多麽蒼白、天真、可笑的狡辯,他說不出口。
魏無羨心口的鈍痛迅速向四肢擴散,末梢的寒涼同時往五髒六腑聚集,自身經脈的對峙與混亂攪得內裏如被冰刀寸寸剮過,血肉模糊的傷口随即又被架在烈焰上炙烤。洶湧的血氣太過于粘稠,語塞在喉口,緩慢的滲出。
他撐着最後一口氣,推開房門,随即眼前一黑,栽倒向門外,好在被一直等着,及時沖上來的顏玉一把托住。在這之前,他不敢凝視藥力散去昏睡在榻上的那人臉龐一眼。在這之後,猝然的暈迷讓他錯過了同樣守在院中的柳沫臉上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
藍忘機醒來時,目之所及是空空如也的房間和那團刺目的血紅。
微微愣怔過後,便是一片茫然酸楚。
又是這樣,連一個背影都沒有留下。
他就沒有什麽想對自己說的嗎,五年前是這樣,如今仍是。難道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自作多情,他沒資格要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句敷衍的謊言?
藍忘機不甘心,他恨不起那人,只恨自己。
恨自己在那樣的情形下,心中想的念的仍是這個人。哪怕被瘋狂的欲望所吞沒,潛意識也會将他送到那人身前。
藥物吞噬的是理智而不是記憶,昨夜那人的隐忍與脆弱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閃。對不起,他已然拼盡所有的意志力,竭盡所能的控制,還是傷了他。
鮮紅的血色模糊了雙眼,刺得他心尖痛。他恨自己生不出一絲一毫真情實感的埋怨,滿腔滿腦子的心疼心酸。
眼下,如履薄冰的局勢,他不該沉溺于此。可被他束縛捆綁了這些年的情緒,一旦裂開道縫隙,便如開了閘的洪水一瀉千裏,再也關不回去。
自制如他,此刻也做不到審時度勢。什麽家國局勢,他現在都不想管。
藍忘機騰地起身,他要去找他,他忍不了了。
柳沫聽到聲響,小心地推開了魏無羨離開時虛掩的房門。
“王爺,你可算醒了。”
一句話,将藍忘機脫缰的理智拉回了現實。
他撫了撫身上妥帖的衣衫,心中掠過些許詫異。按着不自覺擰在一起的眉心,沉聲問道:“有變故?”
柳沫探進半個腦袋,一副有話要說又吞吞吐吐的樣子,眼神在迅速掃過藍忘機,确定王爺狀态應是無礙之後,多一眼也不敢僭越,灰溜溜地低下頭,盯着腳尖。
他是在昨夜得了藍忘機早就寫好的手谕,按上邊的指示做事的過程中,一點點捋明白了前情後事。回想起自己在整個過程中像個傻子一般地自作聰明,還不遺餘力地誤導他人……雖然金戈鐵馬的生涯催人早熟,但終究是個少年的年紀,小柳将軍的人生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此刻,面對他亦步亦趨跟在身邊四年整卻從未看透過的主子,少年明顯的不知所措。可形勢不由人,他分得清輕重。
“一切按王爺吩咐行事,未有變數。”柳沫答道。“只不過……”
小将軍尚未說完的話被一陣遠遠傳來的混亂的吵嚷聲打斷,從王府正門傳到別苑寝殿中,仍是如此清晰,可見亂成了什麽樣子。
“是慕容煜?”藍忘機面無表情地問。
“是。”柳沫如實作答:“昨夜他不情不願地在皇城門外一頓叫嚣,戲倒是做得足。不過之後便帶了衛隊守在王府門口,幾次想要闖進來,都被攔住了。可他不死心,吵嚷得幾條街雞犬不寧。我怕再鬧僵下去,被別有用心之輩看出端倪,不好收場。”
藍忘機深吸一口氣,壓下了紛亂的思緒。清冷淡漠的眸光瞬間掩埋了所有不合時宜的悸動,他起身一言不發地朝正院走去。
魏無羨并沒有昏睡太久,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以一個不太自然的姿勢趴在顏玉房間的床榻上。
而少年則滿臉淚痕地捧着藥瓶直勾勾地盯着他,瓶中那催命又救命的小藥丸只剩一顆了,魏無羨若是仍不恢複呼吸,也只能繼續喂下去。
魏無羨并不曉得适才自己曾停了呼吸脈搏片刻,只道小孩子過于緊張,又低頭瞅了瞅自己別扭的姿勢,腹诽道:小小年紀,懂的倒不少,居然知曉自己現在沒法躺。
“怎麽又哭了,我這不還活得好好的嗎?”魏無羨想夠少年的腦袋,卻擡不起胳膊,只能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我看殿下是嫌命太長!”幾乎被吓到失神的少年難得撂了狠話。
“昨夜,昨夜又不是我主動,這不是身不由己嗎?”魏無羨用一臉欠揍的表情掩蓋心中蔓延開來的苦澀。
“死了也值了。”他将腦袋埋到枕上,用少年聽不清的音量獨自嘟囔道。
顏玉看不下去自家主子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嚴肅道:“昨夜,王爺前腳甫一邁出書房的門,慕容蘭便被人控制帶走了。天亮之前,慕容煜帶了所有的親衛堵了王府大門。他不說自己要做什麽,一直重複,如果王爺再不見他,就魚死網破。”
昨夜顏玉安置好慕容蘭的随從匆匆趕回來時,突然發現魏無羨房中掩了門,并且多了一個身影。少年情急下想要破門,被及時出現的小柳将軍攔住了。兩人一個不好意思明說,一個壓根兒不開竅,掰扯了半天。柳沫幾乎口幹舌燥黔驢技窮,顏玉才稍微上了點兒道兒。
他家殿下這是被欺負了,可也怨不得人家……
少年在門外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立難安,幾次都想不管不顧闖進去。柳沫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挑了些尚能吸引少年注意力的事情講了講。左右過了今晚,便也都瞞不住了。
魏無羨聞言愣了愣,剛清醒過來的大腦似轉不過彎來,問了一句:“此話何意?”
顏玉抿了抿嘴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魏無羨回過神,思索片刻,緩慢道:“你是說……”
話音未落,院中一聲巨響,王府別苑的大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殿下莫動,我出去瞧瞧。”顏玉轉身出了門。
“人呢,讓那不知廉恥的小兔崽子給我滾出來。他這是處心積慮要亡我姑蘇啊!”只見孟老将軍捧着先皇禦賜的尚方劍當先沖了進來,身後跟着顫顫巍巍的史太傅。
“老朽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同歸于盡,也斷不會讓雲夢的無恥奸計得逞。”
“将軍息怒。”
“将軍刀下留情,這是王爺的府邸,怎能見了血光,可萬萬使不得啊。”
緊緊圍在四周黑壓壓的一片禁衛是王爺府的人,盡量攔截着老将軍,但卻迫于威懾,不敢上前過近,也不敢擅自動手。
魏無羨想過他這別苑外會有藍忘機安排的守衛,顏玉也多次探過,但沒想過會有這麽多。
他無視屋外的嘈雜,內心一片透着寒涼的澄淨,仿佛有些被刻意忽視的細節慢慢串聯起來,似乎就要掀開眼前的迷霧。
慕容蘭與他的接觸,那人不會不知。魏無羨起先也未天真的以為能夠瞞天過海。他原本的打算便是,藍忘機既然縱容,他将人送進去,只待夜深稍作停留,便如慕容蘭所願,将二人夜會的消息傳播出去。賭一個禮儀之邦國度的面子,和一個謹慎守禮皇子的尺度。
可從慕容蘭私下的瘋狂行徑開始,好似一切都如脫缰的野馬般不受控,奔入了一個未知的方向。
魏無羨突然醒悟,這不過一個局而已,并不十分高明。只是,布局的那人他太過于信任,方才後知後覺,心甘情願地做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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