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之二

? 之二

當鷇音子在床邊椅子上落座的時候，躺在床上的無夢生僅是瞄了他一眼，随即便把目光往別處一轉，悶了聲道，“開始吧。”

一副大義凜然英勇就義的模樣。

看得出來無夢生很緊張，而頭一次給人催眠的鷇音子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總之研究生宿舍兩人一間，所以這萬事都有頭一槽的契機對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無夢生身上。

于是鷇音子抿了一下唇，将搓熱的手掌輕輕按撫在無夢生頭頂，停了片刻問道，“現在有一股暖流，緩緩地向你顱內流動，感覺到了嗎？”

無夢生不得不承認鷇音子的聲音的确很好聽，低沉中有着流水般的質感，沉靜而緩慢地流入腦海，讓人順從地跟着他的指示走。

但依舊有些緊張的無夢生只是眨了下眼睛，表示确認，然後又聽鷇音子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頭頂部的暖流繼續想顱內流入，你感覺到頭部很溫暖，面部也感到發熱了，感受一下。”

仿佛是應着這句話，無夢生只覺得面上确實有些熱，而且還不是一點點。這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是這種全然讓鷇音子操弄于鼓掌的滋味實在不爽，私心咬定這反應絕對不全是鷇音子暗示的功勞，但既然答應做鷇音子的實驗對象，盡力而為還是要做到的。

“嗯。”應了一聲表示感受到了，無夢生摒除雜念，很自覺地等待繼續接受鷇音子的暗示。

“很好，”鷇音子看着那雙略顯迷茫的眸子，溫和地道，“現在你感覺你的眼皮很沉很沉，沉得不想睜開，也不能睜不開了……”

話音未落，就見無夢生已然聽話地乖乖閉了雙眸，呼吸似乎也慢了下去。

“現在這股暖流向頸部流去，頸部也感覺到開始發熱了……暖流繼續流向肩部、胸部和上肢，手心也已經開始發熱了……”

等接下來一連串的暗示做完，确定無夢生已經進入了深度催眠狀态。覺得有些精疲力竭的鷇音子喘了口氣，正準備做一些簡單的、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心理暗示就叫人起來的時候，卻見那原本應是閉着的一雙暗紅眸子霍然睜開，并且帶着一抹他從未見過的神色。

準确來說，是從未在無夢生臉上見過的神色。

陽光、活潑，外顯的機靈，這是鷇音子對這個“無夢生”的第一印象。

壓下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的“你是誰？”這種很蠢的問題，鷇音子兀自鎮定了一下心緒，貌似沉着地看着“無夢生”從床鋪上坐起來，招呼也沒跟鷇音子打一個就徑直走向鷇音子書桌，拿了鷇音子書桌上晚餐時從留學生食堂買來當夜宵的巧克力蛋糕，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這種事情，換做是以前那個一向很懂禮貌的無夢生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就算退一萬步講，無夢生要是想吃掉鷇音子的夜宵，也是一定會先征求鷇音子的同意的。

所以眼前的這位“無夢生”，一定不是無夢生。

這個結論讓鷇音子腦中警鈴大作，腦海中瞬間飄過幾種可能造成人有不同人格的精神疾患，但不管哪一種，貿然對這類人做催眠顯然都不是一種恰當的做法。

更何況還是自己這種初出茅廬頭一回給別人做催眠，新手到不能再新的新手。

“你在想，你的催眠是不是會對無夢生造成不好的影響，”解決掉大半個巧克力蛋糕的“無夢生”只掃了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想法似的搖了搖頭道，“答案是，不會。”

“哦？”事到如今，除了坦然面對這個事實之外，鷇音子也別無他法，索性穩定了心神，背在身後的手摸到早先放在一旁的錄音筆，悄無聲息地摁下了錄音開關。

“你很有天分啊，第一次催眠就能把無夢生帶到夢行狀态，也不知是無夢生對你太沒戒心，還是因為答應給你做實驗對象所以盡心盡力，”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裏，天踦爵笑眯眯地望着面無表情的鷇音子道，“你猜是前者還是後者？”

催眠有一種四階段劃分法，輕度催眠狀态，做夢催眠狀态，催眠夢行狀态和催眠麻木狀态。排除最後一個特例，前三個均有相繼關系，而所謂的夢行狀态，一般也只有那些熟練的催眠師才能誘發。

看着那個堂而皇之把自己夜宵吃掉的家夥，鷇音子有些哭笑不得，如果可能，他倒是真不希望自己第一次就能達到如此水平，“你覺得呢？”

盡量不表态，且提供開放性問題也是精神科談晤技巧之一。

“啧啧，別忘了無夢生的專業跟你一樣，你懂的知識，我也懂。”

“那我們開門見山。你是無夢生麽？”鷇音子指了指書桌旁的椅子，示意“無夢生”坐下。

“齊煙九點天踦爵，另外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了。”天踦爵用腳把椅子勾到合适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就是說，以前見過面，而且是單方面知情的，所以以前這個人格就出現過，還模仿着無夢生還沒讓別人察覺出來？

“胡思亂想，雖然精神科很多确實要靠‘胡思亂想’，不過也是要有事實依據的啊，”仿佛又看穿了鷇音子的想法，天踦爵依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看着他，伸手拿了鷇音子桌上的保溫杯，打開一嗅就扣上放在一邊，“喝這個我晚上就不用睡覺了，我沒陪你聊一晚上的打算啊。”

天踦爵無奈地搖了搖頭，又續道，“罷了，說重點吧。無夢生提過你，我見過你，我也沒有替代無夢生的意思，你可以放心。”

“無夢生知道你的存在？”

“知道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他不想出來的時候才會出來，你可以說我是他的另一個人格，也可以說我是他的潛意識。就好比一個電腦系統，表意識是正常開機的那個模式，潛意識是安全模式，你認為正常模式和安全模式之間會有什麽樣的關聯？”

安全模式下，電腦會不啓動某些贅餘功能，方便做一些系統上的修改。比如你在正常模式裏删不掉的東西，在安全模式下因為沒有了系統占用，可以輕松卸載幹淨。

“喂喂，你又想偏了，”天踦爵出聲打斷他的思路，無奈地搖了搖頭，“在你想到那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之前，請考慮一下安全模式存在的意義，它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維護整個電腦系統能夠正常運行，而不是惡意破壞。”天踦爵無奈地揮了揮手，看了一眼鷇音子桌上的時鐘，“晚上九點，這家夥該睡覺了，不然他明天又要強撐着精神去見素導師。”

出現在天踦爵臉上的那一抹寵溺一覽無餘，鷇音子恍惚間覺得那是聽話懂事的哥哥摸着弟弟的頭，柔聲勸任性的弟弟去睡覺的表情。

沒等鷇音子再說什麽，就見天踦爵已經乖乖爬回無夢生的床鋪上，轉頭眨着那雙暗紅色的眸子，滿眼笑意地看着依舊坐在一旁椅子裏半發呆的鷇音子，“給你個建議，多思不是多慮，放過你的腦細胞吧。”說罷，天踦爵蓋上被子，然後轉了個身不再看他。

意識到這次談話已然結束的鷇音子回了回神，茫然地伸手把錄音筆的開關摁死，就在悄然起身的一霎，又聽那個半睡半醒的聲音從被子底下悶悶傳過來道，“晚安，親愛的鷇音子。”

手中的錄音筆半空滑下一半又立馬被攥住，鷇音子猛然轉頭望着那邊隆起的被子山，卻見後者呼吸勻暢，顯然是已經睡着了。鷇音子愣了半天，這才從那似玩笑非玩笑的“親愛的”三個字的震驚裏走出來，反省自己是不是産生了幻聽？而且之前還關了錄音筆，這下是“死無對證”了。

不過，從那天開始，鷇音子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勸說無夢生放棄精神科，改學神經科……

“該回神了，鷇音子。”

感受到肩頭的重量，鷇音子這才從開小差的狀态回過神來，看着眼前伸手摘下無框眼鏡的素還真，“會診結束了？”

環視一周，亮着日光燈的會診室早就空無一人，除了他和神經科主任素還真在這裏大眼瞪小眼以外。

“測量表數值正常，無器質性病變，排除詐病的話，北狗是典型的分離性漫游。”素還真說着從旁邊的飲水機取了一次性紙杯，接了涼水又兌了熱水，這才遞到鷇音子手裏，“你的專門科啊。”

“哈，可你口中的專門科從來沒治好過一個這方面的案例。”鷇音子顯得有些疲憊，端着手中的紙杯狂飲一大口水。

“基數為一的統計一點都不科學啊，而且無夢生的症狀既沒有妨礙他的社會功能，也沒讓他苦惱，我倒是依舊堅持我的觀點。”

“如果是以前，我會贊同你的觀點的。”鷇音子說着直起身子，準備離開會診室。

“嗯？”

如果天踦爵沒突然冒出來說要娶他，估計鷇音子覺得無夢生這樣也不錯。只是這種事情讓他實在沒法開口說，于是只好抿嘴無奈地搖了搖頭。

見鷇音子并不想多提，素還真便也不多問，只是抛了個很現實的問題給他，“所以，北狗這個病患，你收不收？”

分離性漫游，患者忘記自己過去的身份，以一個新的身份出現在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其實這種病就算不采取治療手段，也是會自己好起來，且預後很少複發。

鷇音子從來不是一個主張過度醫療的醫生，但他剛想開口回絕，卻是被素還真搶了話頭。

“給你個建議如何？不如把他交給無夢生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