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抉擇

既然雙方都有合作意願，意見很快統一。

五一長假剛剛結束，中國花樣滑冰國家隊就代表王熠，跟俄羅斯籍花樣滑冰著名編舞安娜·克裏莫娃，簽下了一紙由三套節目構成的合約。

在這份合約中，清楚明白地列出了安娜·克裏莫娃的工作要求，出奇的竟然沒有寫明她需要工作多久。

一般編舞忙碌十天，理順節目流程完成工作的方式明顯并不适用這一次，也不知道這中間有着怎樣的考慮。

不過這些都不需要王熠操心，他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跟李勤，盡快把下賽季兩套節目，計劃執行的技術動作确定下來。

只有他們把節目組成交給了安娜·克裏莫娃，安娜·克裏莫娃才能開始将相應動作拆解開來，配合上各種舞蹈各種銜接，融化到滑行音樂中。

整個過程沒有一兩個月，休想編出一套精品節目。如果能将就、願意将就，國家隊諸人又何必舍近求遠。

“确定了？真确定了？短節目兩個四周跳，一個阿克塞爾三周跳，全部放到節目後半部分執行？自由滑開場兩個四周單跳，節目後半段兩個四周接三周聯跳，真的确定不改了？”

“确定，确定，确定，确定不改了。既然知道下賽季節目內容分有差距，我自然要從技術分上把差的分找回來。”

冰場邊，擋板牆內外，厚厚的海綿墊子上。

王熠手背一劃，将寫滿動作配置的筆記本撥到李勤手邊，沒好氣的橫了絮絮叨叨的中年男人一眼，催促他趕緊用手機拍張照，給安娜·克裏莫娃發過去。

訓練場外側，眼見事情即将确定，刀子嘴豆腐心的李勤，內心深處卻突然生出些許不落忍。

原因很簡單，從他手邊本子上的動作配置，就能看出一二。

他眼前的少年，明明才十六歲半，明明還沒有成年，在面對抉擇的時候卻能這麽理智，對自己這麽狠……

該說什麽？能說什麽？

身為他的教練員，既然确定這麽做有利，自己這邊就絕對不能拖後腿。

能力，責任，不客氣點說，國家隊男單新賽季成績如何，全都要看他了。

咔嚓。

“是的葉蓮娜，我無比确定。這個賽季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做，沒有太多時間為常青藤俱樂部的姑娘們編排新節目。”

“……”

“是的，除了舒若希基娜，她新賽季的兩套節目已經完成了。我——嗯，稍微等等葉蓮娜，我有一條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上帝啊，兩套節目，計劃完成六次四周跳？明明是第一個成年組賽季，為什麽要……不不不，我想我明白了，這孩子顯然已經瞄準了2014年的索契冬季奧運會！”

距離中國花樣滑冰國家隊訓練館不遠的首體賓館套房內，安娜·克裏莫娃帶着耳機趴在床上邊講電話邊看比賽錄像，丢在筆記本電腦旁的手機突然傳來‘叮’的一聲脆響屏幕亮起，她在看清發信人後順勢點擊，視線從上到下迅速浏覽完照片裏傳達的信息後，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急忙對電話另一邊的朋友說了句抱歉挂斷電話，她拿起手機坐直身體。

伸出三根手指将圖片放大了足足一倍，仔仔細細檢查了好幾遍才最終确定，這是真的，自己并沒有出現幻覺。

但是但是！

這樣的難度配置，剛過十六周歲的孩子能夠完成嗎？

就算體力足以支撐跳躍消耗，又有多少體能完成其他技術動作，還是說中國的男單運動員們都是超人？

WeChat信息，來自，一分鐘前。

Evan?【圖片】。

2012-2013賽季，計劃動作執行表。

Short?Program（短節目）：接續步四級StSq4，換足不換姿勢的蹲踞式旋轉四級CSSp4，跳接燕式轉四級FCSp4，順序可調整。

短節目1分25秒後：後外點冰四周跳4T，後內結環四周跳接後外點冰三周跳4S+3T，阿克塞爾三周跳3A，換足的聯合旋轉四級CCoSp4，順序可調整。

Free?Skating（自由滑）：後內結環四周跳4S，後外點冰四周跳4T，阿克塞爾三周跳3A，後外結環三周跳3Lo，換足的燕式旋轉四級CCSp4，接續步四級StSq4，順序可調整。

自由滑2分15秒後：後外點冰四周跳接後外點冰三周跳4T+3T，後內結環四周跳接後外點冰三周跳4S+3T，阿克塞爾三周跳接後外結環一周跳接後內點冰三周跳3A+1Lo+3F，勾手三周跳3Lz，跳接換足不換姿勢的蹲踞式旋轉四級FCSSp4，跳接換足的聯合旋轉四級FCCoSp4，編排接續步ChSq1，順序可調整。

邊看邊想，邊想邊嘆。安娜·克裏莫娃面對自己收到的這份技術動作配置久久無言，根本不知道怎樣評價才好。

如果單看紙面上的配置，一旦順利完成，技術分必然會是男單成年組最高。

不要說一般運動員，甚至連世界積分榜上的前三位，在技術層面都超越不了。

這兩三天，她沒少現場觀看那個男孩兒的訓練，原本以為已經對他有所了解，沒想到依然過于小看他的技術實力。

經歷過最初的震驚，她現在冷靜下來之後仔細想想，好像又理所應當。

要知道，那孩子可是連勾手四周跳都掌握了得。

“……看上去需要更加專注一些，必須盡可能為他掃清通往奧運會領獎臺的障礙。”

放下手機，眼中的神情若有所思。安娜·克裏莫娃右手一撩耳畔長發，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忽然展顏一笑。

“多麽有趣，多麽富有挑戰性。考慮到那孩子訓練視頻中展現出的穩定性，他心中的願望未必不能達成。”

“接下來就該看我的了是嗎？沒想到這次來到中國，竟然會遇到這麽有趣的人和事。安娜啊，努力去做吧，達成他的心願。成為不了奧運會冠軍，成為奧運會冠軍的編排教練也不錯。一定程度上，也彌補你曾經的遺憾了。”

理清思路，立刻執行。

從這天開始，安娜·克裏莫娃除了完成雙人滑節目的編排教學之外，剩餘的所有工作時間，全部留給了王熠。

由于王熠英語口語相當不錯，兩人的交流得以直接進行。

5月13號上午，兩人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面，先作了一番簡單溝通，分開時，安娜·克裏莫娃就給王熠留了一份作業，讓他從她給出的音樂作品清單中，挑選出最有感覺的二十首。七天之後再見，她會從中選出兩首，作為本賽季他的比賽音樂。

除了這件事，猜到他跟李勤心思，看好他的潛力，這位三十多歲的俄羅斯姑娘，自然不會再把自己的角色，局限在花錢雇傭的外籍編舞上。而是巧妙地運動自己曾經的冰舞運動員身份，一點一點開始幹涉他的滑行。

等李勤發現不對勁兒時，安娜·克裏莫娃已經搖身一變，進化成了中國花樣滑冰國家隊的外聘冰舞指導跟滑行教練。

據說就連外國人永久居留申請書，都已經在國家隊的幫助下，遞交上去了。

“這女人到底想幹嘛？搶飯碗啊這是？！偏偏挑的時機還他媽特別好。”

砰砰砰。

是夜，老胡燒烤店，李勤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消消氣，消消氣。別看王熠最近跟她走的近，還不是因為老王特意交代跟着那女人練滑行。”

“消不了，冬季奧運會冰舞項目第四名，好大的名頭！确實比我這個糙老爺們兒有本事，王熠跟她練我放心！”

“別說氣話噻，你跟王熠十多年的感情那是開玩笑的？你看你，全身上下，除了平時穿的隊服之外，哪樣不是王熠孝敬的，隊裏其他教練心裏羨慕的要死。來來來，吃串兒腰子補一補。我發現你最近有點掉頭發，八成就是跟那女人争王熠累的。”

“老劉！”

2012年5月20號星期天，王熠上午把安娜·克裏莫娃交代的選曲任務完成。下午，這位頗有手腕的成熟女性，就以加深王熠的藝術修養為由，約了王熠當天晚上去北京展覽館劇場，觀看芭蕾舞劇《吉賽爾》。

這讓原本跟王熠約好晚上一起軋馬路的李勤打翻了醋壇子，自跟劉岩坐進燒烤店妒火便越燒越旺，深深覺得自己從小護到大的孩子被狼惦記上了。

不過抱怨歸抱怨，他也确定他們師徒倆的感情經得住任何考驗，對安娜·克裏莫娃的操心也是樂見其成。

之所以坐在這裏說個沒完，歸根結底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釋放心裏的壓力。

畢竟，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安娜·克裏莫娃可是曾經的冬季奧運會冰舞項目第四名。

論名氣跟地位，确實要比默默無聞的他更強。

“……老劉，你說這賽季我是不是對王熠太狠了點兒？前兩天訓練完洗澡我幫他搓背，發現他肩膀、後背跟大腿後面，青了老大一片兒。”

痛痛快快宣洩了一番，李勤開始自我反應。

腦子裏面快速閃過近個月，訓練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本來在想我對我家娃是不是關心不夠，眼神忽然定住，猛然間驚覺自己教學狀态不對勁兒，徹底想明白後頓時覺得盤子裏的烤肉不香了，桌面上擺的冰啤酒也不好喝了。

新賽季至今，回頭去看他發現，孩子還是那個好孩子，變得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在看到冬季奧運會更進一步的可能性後亂了方寸過于急切，下意識用‘為了你好’做借口，操之過急。

萬幸中間插_進來個俄羅斯女人，讓那孩子的生活之中多了音樂，滑行，跟舞蹈。要不然一天天真就剩下訓練、訓練、再訓練，疲勞高負荷的生活仿佛永無止盡。

“老劉，我才發現王熠已經好久沒跟我提他游戲玩得怎麽樣了。也對哈，那種訓練強度，哪還有功夫玩游戲。”

抄起酒瓶自嘲一笑，李勤發洩似的噸噸噸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幹啤。腰背一松萎頓在座位上，看的對面劉岩心中一緊。

什麽情況？

這明顯跟剛才玩笑似的發洩不一樣。

雖然他最近也時常覺得王熠練的有些狠，但為了出成績主教練有時候必須這麽狠。

就是吧，感情和職責通常不能兩全其美。

就像他面前這人跟那孩子的情況。

狠下心盡職盡責，事後會像現在這樣後悔。

不狠下心寵着愛着，明知道孩子有天賦，毀在自己手上後，心裏只會更難受。

真是兩難的抉擇對不對？換誰面對，估計都得頭疼。

大約只有在摘下勝利果實，盡情享受的那一刻，才會讓這一切變得值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