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各述心事

女媭一番追述,烏曜和郁姝才知道,靈巫子擔負秉守神意,與天地溝通之責,最初并沒有那麽多禁忌。在能力之內,只要需要可以任意使用靈力,由此保護指引部族繁衍生息。

“其後巫師靈啓建立大夏,成開國君主,他承繼其父大禹的超然靈力,得以上天拜見天神,誰知他的子孫,後來的桀自恃靈力觊觎神位,自比太陽,暴虐無常。神帝乃令大巫伊尹輔佐商湯,滅夏立商;誰知商纣又重蹈覆轍,竟與狐妖雉精勾結,想要一舉統治人界與靈界。”

“靈界?”

“是。”女媭看了郁姝一眼,“人被取消了與萬靈溝通的能力,除非化生為其他形态,否則不能進入靈界。而其他生物只要靈力足夠,便可化成人形,自如往來兩處。”

“那我……”郁姝滿懷不解,欲言又止。

“你并不同。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女媭拉起她的手,眼中泛起憐愛,郁姝總在先生的眼中看到同樣的目光,那雙柔軟溫厚的手傳遞的溫暖讓她安心。

商亡周立。

神帝也因此明白人的貪婪與野性不能改變,進一步削弱了人的靈力,靈巫必須借助集天地靈氣的玉石傳導,才可以釋放靈力。于是以玉作為約束,巫師使用靈力的範圍受到限制。一旦有靈巫濫用靈力,玉指環碎裂,巫師就再沒有使用靈力的可能了。

“巴巫卻不肯受這樣的限制,他們自動放棄天賜的神性,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馴服妖獸,使用惑術行法。這通常被稱作‘蠱’。也因為這一種放棄,他們不能與其他部族的巫師同享神祭,日漸疏遠,加上神秘莫測,漸漸斷絕來往。”

“難怪那個人的巫術奇特……”烏曜聽說那巴巫不願意受制約,放棄靈力,倒覺得有幾分佩服。

“什麽人能指使他們呢?”郁姝緊問道。

女媭苦笑道:“巫師使用靈力禁忌太多,而諸侯稱霸争鋒,更不願受天道的約束,于是中原國家“敬鬼神而行人事”,神谕反被利用,巫師得不到尊重。而用常規方法解決不了的事,就會找巴巫來解決。能夠交換滿意的條件,他們往往是接受的。”

滿意的條件……

如果不是為了報複,什麽人開出的條件能夠讓他們來抓楚王的公子或者靈均的弟子?郁姝和烏曜百思不得其解。

烏曜問:“阿母,難道烨羅大人不放人,師父就一直回不來?”

女媭道:“烨羅大人是想替靈均阻擋禍患,如果事情已經過去,應該不會為難他。我會向山神請求的,這件事你們不必擔心。”繼而又道:“今天你們很累了,先去休息吧,有了消息我自會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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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媭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烏曜和郁姝還有疑問,也只能先放下。但兩人出來,哪裏能安心休息,烏曜便領着郁姝在村裏走走。

村裏壯年人都不在家。坐在門前的老人小孩看到烏曜,都很高興,紛紛和他打招呼說話。若是往日,烏曜少不得多玩鬧一會,可是今天這兩日發生的事多,實在沒有心情,打個招呼就離開了。

兩人各懷心事,慢慢到了村口。

村口有一棵古楓樹,郁姝在空中時便已注意到。烏曜提過,說這棵樹是村子的守護神,據說楓香村的名字正由此來。

此時近看,樹幹要兩人伸長手方能合圍,三根主枝遒勁舒展,還未入秋,天氣已轉涼,葉子有綠有橙有黃,燦如煙霞,秋水澄澈,楓樹倒映其中宛若彩錦綿延飄動。楚之南許多村子都愛種楓樹,但這是郁姝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美麗。

“真美!”

烏曜看到此樹,也提起了精神,笑道:“我和你說過麽,我小時候還得這棵樹救過命。”

郁姝點頭。

烏曜過去,撫摸樹幹,樹皮堅硬光滑,也不似一般的樹有太多樹瘤,根部隆起,有如卧虬。風吹來時枝葉婆娑,如手掌大小的葉子翩翩起舞如彩蝶。

他仰頭靜看,沉默一會說:“小時候,沒有人願意和我玩。”郁姝有些不信,說:“烏曜,從來你到了哪裏哪裏都熱鬧。我看大家都很喜歡你呢。”

“我從小就容易招來妖獸,阿母和師父,總要有一個留在我身邊才行,而我總想跑出去玩。有幾次遇到危險,幸虧阿母及時趕來……後來,就再沒有人肯和我玩了。我的母親是大家尊敬的巫師,她的孩子卻會帶來災禍,你說,我可不可憐?”

烏曜笑着說,帶一絲戲谑的口氣,然而眼睛裏的寂寞也是真的。郁姝低下頭,她懂得他的心情。

“阿母安慰我說,因為我有最了不起的能力,将來會是比先祖更了不起的巫師。所以啊,我就一直想長大,這樣我就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也不用擔心連累別人了。可是将來要多久才到呢?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小孩,他不像別人懼怕我,肯和我玩。”烏曜這次是發自內心的笑,随即暗淡,“我呢,又忘記阿母的叮囑,趁阿母主持龜蔔禮祭時,第二次和他在山腳約着,會合了就往山上跑。”

“可是你不怕……”

“不怕有危險害了他麽?”烏曜接過話,“我那時在村裏沒見過他,所以想着也許沒事,就算出了事也沒有人知道……你別這樣看我,我那是太想有人陪着我玩了。”郁姝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烏曜這麽一說她咬咬嘴唇,不好意思地問道:“後來呢?”

“走了很遠,我才知道那是一只九尾狐,借了變化騙我到山上,離了阿母能預知的範圍,不知施了什麽法,守護獸也無法現身。然後要吃我。”

“後來呢?後來他就來救你了麽?”郁姝急忙問,擡頭望望楓樹。

烏曜一笑:“是,正是秋時,她穿一身紅衣,就是楓葉轉紅的顏色,後來我沒有覺得有誰能那麽漂亮過……可惜我被救下來之後挨了狠狠一頓打!”

“啊?”

“她說是我阿母占卦蔔出我有極大的危險難以化解,只好拜托村子的守護神幫忙,不然她是不會輕易現身的。而且我以前啊不像其他村人尊重她,總是偷偷在她樹下挖蚯蚓啦,埋偷來的東西啦還有……撒尿……她一直恨死我了,正好借此機會把我好一番教訓。”

“……”

“我第一次離死那麽近,以前無論怎樣,我都深知有人會來救我,所以并不會多麽害怕,有時還故意戲弄守護獸惹事生非……而那一次真的絕害怕……但是一點也不想死。”烏曜轉過臉來,郁姝瞧着他一臉的坦率平靜,“我忽然也明白了那些阿嬸姑姨的心情,她們不肯讓孩子和我玩,也不過是因為我這樣的害怕啊,有什麽不對呢?”

郁姝很少見到烏曜今天這樣的嚴肅認真,他是在自責吧?以為子蘭和尹苴是被自己連累的。

“你後來還見到她麽?”

烏曜聽她問,想起小時候,又笑了:“……見過一次。那時我也不亂跑了,天天圍着樹轉,要她出來,她也不理我。我要燒樹,被阿母關起來痛打,五天下不了床。”

“你,你要燒樹……”這樣對村子的守護神,郁姝終于知道他有多膽大妄為了,難怪師父怎麽也管束不了他。

“我躺了五天,做了個夢,夢見她,就是那個樣子,豎眉傲然站在那裏,紅裙漫天。我醒來也想明白了,如果我成了靈巫,有了與神靈溝通的資格,就能自由和她說話,就能常見到她……那個時候,我才認真開始學習巫技。”

一陣風過,枝葉“飒飒”作響,郁姝想,楓神應該能聽到烏曜的話吧?

“不過後來啊,我最希望的是能有自己的守護,那多威風!如果她再不肯見我,我就叫他們咬她,敢瞧不起我!哼!”烏曜背對着樹看着遠山江流,叉腰大聲說。

還、還是不要聽到吧,郁姝心虛地看看楓樹。

江風微涼,烏曜與郁姝靠着樹坐下。村口在一個土坡上,有兩條路延伸向西,一條通向北邊山裏,一條向下靠近江邊。隔了郁郁蔥蔥的樹木和岸灘,江水緩緩流淌,偶爾漂過幾條小船,更遠處是山巒疊嶂。好像所有的歲月都是如此平和,誰會想到就在這之前發生過驚心動魄的戰鬥呢?

烏曜很快振作了起來,臉上也恢複了原來的輕松,說:“後來阿母為我找來了一個朋友,他不害怕妖獸,你猜是誰?”

郁姝猶疑地看看楓樹,搖搖頭。

“當然是蘆呈啊!”

“蘆呈?他……他為什麽不怕?”

“他是桂樹精!”

郁姝吃驚,難怪他身上的香氣隐約熟悉又不同。

“阿母說他很有靈氣,破例收了他做徒弟,可惜因為不是人,不能主掌祭禮。還好他自己明白,心性也淡薄,出師了也不肯去都城任事,寧可呆在這裏陪着阿母。”

郁姝想了一想,道:“收蘆呈做弟子,你阿母也是為了你吧?”

“是啊,我也不老往外跑了,即便出去,有他在,惡靈多不敢近身。”

郁姝不由嘆一口氣,說:“子蘭……就沒有你這麽幸福。”她聽烏曜提起小時候,觸動心事,不僅為自己,也是想起了子蘭。

“他麽?哼!他還有什麽不好的?無非脾氣太怪吧?”

“他若是有你的開朗也許就好了。他性子冷,不愛說話,什麽事都藏在心裏,可是也不能怪他。你知道麽,他雖是楚王的小兒子,大王并不喜歡他;夫人對他雖好,可是常常不在身邊。因為大王不喜歡,連宮人們也不肯好好對他,他小的時候只能一個人呆在宮裏,那樣一個空落的地方。只有先生來了才有人與他說話。先生後來收他做弟子,便讓他住到自己家裏,那時我才認得他。”郁姝望着江水,淡淡眉毛蹙着,眼中的憂傷亦如水波流轉。

“楚王為什麽不喜歡他?”

“不知道……有人說,因為他出生後腿有殘疾,大王認為不吉利,格外疏遠他。他知道了,不肯瘸着,也不願人擡,一定要自己走。炎夏不說,就是冬天裏也練得身上出幾層汗,晚上疼得睡不了覺,又不願叫苦,嘴都咬破了……當初連站也站不穩,你看他現在走路,不知道的人哪裏相信他腿不好呢?”

郁姝想起子蘭那時的樣子,瘦弱而倔強,忍不住又要流淚——她沒說,子蘭流了多少汗,她也偷偷流了多少淚。

烏曜瞧着郁姝眼眶紅了,這次沒有笑她,有點理解郁姝總是護着子蘭的心情了。他烏曜未出生時父親已為國戰亡,阿母以前經常講起父親的事情,知道如果父親在,自己會更受疼愛。他奇怪竟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父親。這麽說起來,那個一臉冷傲,脾氣極大的子蘭也不容易。

“先生知道他孤僻,臨來漢北時要我留下照顧他。我偷聽了他和夫人說話,以為真的是他趕走了先生,去問他,他什麽也不肯說,問急了就走。

“……我一賭氣就撇了他來找先生。現在先生出了事,他那樣着急,細想想事情未必如我所見。”郁姝越說越傷心。

她憋了一年多,不敢跟先生說出實情。她自己受的委屈不要緊,她怕先生對子蘭失望,只說子蘭覺得先生偏心烏曜,所以她生氣離開了都城。

這時想着子蘭下落不明,生死難蔔,眼前閃現他被巴人挾持落入水時決毅的眼神,心如刀絞,不由埋頭伏膝大哭:“我明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還是生他的氣,原來是我不信任他!”

郁姝性格柔婉,有時和烏曜嬉鬧,也不過就是鬥鬥嘴掐掐臉,烏曜還沒見過她這麽情緒激烈,一下也不知怎麽勸解,要她擡頭,她哽咽着抱住手不肯。烏曜無法,起身蹲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說:“郁姝,你不要哭,我剛才就想好啦,我去和阿母說,提前讓我出師,我立刻去找子蘭!”

郁姝猛地擡頭,臉上都是淚,長長的睫毛上一層水霧,她慌了,用手背抹抹臉:“出師?不,不行,師父不在,太危險了!”

“有我阿母是一樣的。子蘭不也偷偷收服守護獸了?我怎會比他差,我可是觀氏後人呢!”

不等郁姝再說,烏曜揚揚淩亂的黑發,目光炯炯,眼中滿是自信,安慰她繼續說道:“別急,郁姝,沒什麽可擔心的。等曹大伯——哦,就是剛才的主掌——打聽到了消息,我們就去救他們!既然是活捉,總不會那麽快有生命危險吧?只要人活着,我一定會找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 巫師來源有考古可證,不過具體的變遷及規則是自己虛構的,寫得太複雜不好,幹脆就簡化了。

這一章可以看到烏曜的初戀情人形象啊,我覺得是,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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