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四十二以身犯險

風蕭蕭兮,漢水湯湯。

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深入,兩邊高岩聳石陡起錯落,穿行其間,聽得到右側亂石岩障之外,崖壑下湍急的流水聲。

四周峭崖,如劍似戟,千山無鳥聲,殺氣濃烈。

這是郁姝在高處所見心頭的感覺,前面是兩塊千洞百孔的巨大岩石。

郁姝大致推測這裏是厲山南面洪崖壑,蘆呈帶她回都城時路過此地,歷山離城有二百裏地,鄰接漢水發端。這兒已不屬都城靈玉所轄範圍,妖獸偶爾出沒。

那務昌領了一衆人等已候在崖壑間。由務昌設計的調虎離山計和他精心所選的約見地點,就連郁姝也看得出來,此人不光是兇悍,機謀也過人,心裏愈加擔憂。

“他們來了!”身邊看守她的巴人道。郁姝心頭一熱,她只能看到山道的一小段,她努力掙紮了一下,想要看的清楚些,竭力坐起身來。“老實點!”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呵道。她側頭看看站在身邊的兩個巴人,俱是精短兇悍的樣子,其中一個臉上留着一道刀疤,看着分外猙獰。他們蹲坐在岩前,看守自己,更多時候從石縫樹枝間向山外瞻望。

“郁姝和妺芝在哪裏?”這是先生的聲音,先生也來了!郁姝有些激動,雖嘴被堵上,無法出聲,而安心許多。靈均的聲音不大,溫和而清晰有力。她扭過身子,學着兩名巴人向兩處山岩的縫隙向下看,看得見先生,在他身後站着的是子蘭和烏曜。沒見蘆呈,祭禮還在籌備中,不能少人主持,而先生為了她們親自來了。

子蘭在先生身後不發一言,冷峻看着對面。務昌走近他們,郁姝能看到他半邊背影,身着熊皮粗裘,外罩犀甲,披發飛張。他似乎也緊盯着幾十米外的子蘭等人。仇人相見分外明白,只聽他大聲說道:“堂堂靈均大人如約前來,昌不勝榮幸啊!你肯答應我的條件,我自然會交出人質。”聲音裏透着狂傲。

烏曜湊近子蘭在說什麽,子蘭卻不看他,只是緊盯着務昌的舉動說了什麽,又對靈均說了幾句話,靈均略一點頭,向務昌道:“足下乃昔日巴國赫赫有名的伏蛟将軍,楚巴過去的恩怨不提也罷,今日我正則不希望與你幹戈相向,只要你肯把兩名女子交出來,我會向大王求情,擔保你們全身而退,不再追究。”

“哈哈哈……屈原!講這些套話很有趣麽?我昌敢做到這一步,難道還會懼怕你這威脅?你不提昔日恩怨還好,提起我巴人與楚之仇不共戴天!”務昌将手一揮,指向茫茫山嶺大川,“這裏是我巴人最早栖居之地,是我巴人的土地,卻被你們楚人鸠占鵲巢!逼得我巴人無處藏身,還要趕盡殺絕,你虛情假意說什麽不再追究?”

“我正則何曾說過虛言?自我先祖來到此地,楚巴合力一心,互通婚姻,你算算多少巴人後裔以楚為家,你又算算多少楚人成為巴人親姻,當年叔熊遇亂逃難于濮而留在在了那裏,也許你們中間有人身上還留着他的血。正則言此,意在證明我的誠心,你若肯……”

“不必再說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你也受過巴人恩惠,然而楚屢屢與巴開戰,你又做過什麽?背恩寡義,你如今被迫前來做交易,還想談什麽條件?”

靈均似乎一頓。

子蘭突然開口譏諷道:“滅你巴國的是秦,你不報亡國之仇,反和秦人勾結,看來我楚該先滅你的國,那樣你自會俯首稱臣!”務昌聽了,背影一震,受了極大侮辱地一握手中長刀,轉而停住,笑道:“我昌是廪君務相之後,誰在乎那個什麽巴國?總有一天廪君統領百濮的榮光該由我來重現。子蘭,你休猖狂,你沒殺得死我,我便會要你後悔,你也不看看這個人是誰?”

他手向上一擡,郁姝以為是要以自己威脅他們,不由一縮,身旁傳來極大地響動,她之前專注于先生子蘭,沒留意那兩個巴人的舉動,此時方見他們扛了兩個大竹籠過來,竹籠裏面分別躺着一個女子。其中一個是妺芝,除了昏迷不醒,似乎沒有受什麽傷害,她這幾日探聽過,知道妺芝暫時沒有危險,此時親見她仍覺驚喜;再看另一個竹籠,她心裏一涼,那裏面正是拟藤變化的自己。郁姝明白他們是要以假郁姝來作交換,這群人背信棄義,難怪那些巴人說起什麽事也并不避忌,他們根本不會讓自己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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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人先小心翼翼在竹籠頂端各纏了兩條黑蛇,那蛇還在僵眠之中,蛇頭朝下,正垂在妺芝與假郁姝面前。郁姝暗想幸好妺芝昏迷,否則是生受恐懼折磨。兩個巴人力大無比,按着務昌的示意将竹籠以長繩慢慢沿山岩放下,郁姝看不到情形,只見子蘭收了冷笑,一臉寒青,袖中手動了動。烏曜也盯着上方,緊縮眉頭。

忽聽務昌冷笑道:“你們看清楚了,這竹籠上各盤着兩條蛇,蛇口內含有劇毒,毒沾身即亡。如果竹籠墜落或是任一條蛇糟了驚吓蘇醒,兩蛇蛇口自會噴吐毒液。你們最好不要濫用靈力。”

神色尚平靜的靈均看了子蘭一眼,子蘭恨恨垂手。

“你們都把指環取下來!”務昌又道。

郁姝想大叫不要,奈何被堵住了嘴,發不出聲音。

天空劃過幾聲凄厲的鳥鳴,一群兇禽撲扇着朝這邊飛來。

“大哥!”山對面有人大喊着出現,郁姝看去,是務則,他與那些兇禽一樣,從子蘭等人來路方向奔來,滿臉興奮,“你猜對了,果然有大批楚兵跟來,已經被我們收拾幹淨了!”他身上的獸皮铠甲,沾了不少血;腿紮行縢,腳穿草鞋,束發垂在頸後。

“做得好,則!”務昌似乎很高興,側身仰望着山上的務則。

“我們就按大哥與昆所言,有那些酸與和多羅羅鳥助陣,我們居高臨下,弓弩齊發,他們沒有一人逃脫。”務則得意地揚了揚手中長弩,抹去臉上的汗,掃一眼下面站着的靈均子蘭等人,正好與子蘭四目相對,想必子蘭認出他就是一箭刺穿他肩骨的巴人,臉色一沉。務則也認出他來,滿眼熊熊怒火,手握緊了弓箭,恨道:“子蘭!”他身後緊跟着跑來一群彪悍的巴人,相似裝束,有的并未穿甲衣,身上和手上的武器粘了血。

務昌大聲念起歌謠,那些鳥呼啦啦全落在了山岩頂上,有的離郁姝只有幾米遠,耽耽視着岩下先生與子蘭烏曜,它們的尖喙與利爪上還殘留着碎肉血跡,觸目驚心。

靈均聽到楚兵盡殲,神色嚴峻地看看子蘭,看來頗出意外。子蘭頓了頓,說了些什麽。郁姝料想派楚兵非先生與子蘭本意,她聽他們談起過,若論力戰,巴人着實勇猛,人數少的話無異于以卵擊石,何況還有巴巫召喚的妖獸。不知為何會有楚兵來驚動巴人,白白害了一群人性命。

又聽務昌道:“屈原,廢話少說,拖延了這麽久,把人交出來吧。我說話算數,這兩名女子對我也無益處,只要你把指環取下,把女瑤之子交給我們,我立刻放了她們。”

烏曜動了一動,欲上前,靈均拉住他,沉靜道:“你們執意要抓瑤之子是為了什麽?總要讓我們知道究竟。”

“你放心,我不會殺他,只是想證明一個秘密罷了。把人交出來吧。”

三人沒動,務昌又道:“莫非你們是想先看看這蛇的厲害?你們挑選好了,先割斷哪一根繩子好呢?則,你來吧。”放繩子的巴人站在岩邊,務則面無表情的舉起弓箭對準他們雙手緊握的長繩。

靈均松了烏曜的手,嚴峻道:“務昌,你既是說交換,也要讓我們相信你有誠意。否則,我們全交出指環,在你們的包圍之下,不說救出這兩個人,自身也難保,如此不如魚死網破!”靈均說得和緩,聲音裏透着決絕。務昌沒有立即應答。

郁姝知道務昌本意不想放走一個,心裏焦急。看一眼小心放着繩索的巴人,他們此時顧不上監視自己。她忙忍着痛翻過手掌拉扯着袖內的草繩和枝條。她在洞內關着的幾日,許是他們看郁姝是女子,不那般小心提防。郁姝暗暗在手臂上綁了一圈枯草枝條,出發前捆縛自己的是務則,她這麽幾日覺得此人并不像自己以為的兇殘,是以故意不住喊痛,務則捆綁時多少留了情,只要有一點空隙就夠了。

靈均又道:“巫師不會将靈力随意用于人,也不可以随意取下指環。你不相信,我将我的指環取下就是,但子蘭與烏曜的不可以。”

務昌終于同意了,靈均将手上指環取下,慢慢退後,将指環放在了務昌指定的石上。

烏曜看一看靈均,又看看子蘭,子蘭眸光閃動着,輕微點點頭。烏曜上前幾步,高聲喊道:“把她們放下來。”務昌冷冷一笑,揮手,山上巴人開始梭動長繩。

郁姝心裏着急,她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不希望烏曜就這樣落入他們的手。

這麽一點一點拉扯掉襦襖內草繩木條,手臂手腕火辣辣作疼,想是磨破了皮,郁姝顧不了許多。反綁的手臂有了更多松動,郁姝以身體遮擋巴人的視線,從腰間摸出了一枚石刀,這也是她這幾日趁黑夜磨制的。務昌曾惡狠狠說要她親眼看着子蘭如何受盡折磨淩辱,她想興許能借機逃跑。石刀雖不算鋒利,割斷繩索也不算難。然而郁姝不敢亂動,唯恐驚了放繩的巴人,不管拟藤,那籠內畢竟還有妺芝。

她再次從縫隙間看了看子蘭等人。

随着巴人放下繩子,烏曜走得越來越近了,臉上表情凝重,皺着眉,眼珠緊張轉動觀察着四周,甚至看得清他動了動嘴角。郁姝心裏一動,想再湊近點看。

遠處傳來轟響,務昌望了一望,道:“兵不厭詐,這想必是你們的大巫祝與我們的大巫師昆比試吧?你們自恃靈力,我不令你們都卸下指環,怎麽知道你們還會做些什麽?”

“靈巫不會将靈力用來對付人,我可以保證這一點。”靈均平靜說道。

“哼!”務昌未置一詞,務則從山崖上攀下,叫了聲大哥,問道:“昆會不會有事?”“那個樹靈本事不小,你派幾個人過去吧!”務昌道。務則答應一句,看了看山上郁姝所在之處,打個呼哨,幾只妖禽緊跟着飛走。

郁姝面朝着巴人,手上腳上繩子已悄悄被割斷,然而她還不能有所動作,想了一想,她将石刀往腕上一劃,血流如注。在她身後的石上蔓延。

烏曜走到務昌面前,務昌示意一名巴人将他綁起來,摘下他手上的指環,細細端詳,冷笑。烏曜擡頭張望,很是不安。

與此同時,先放下去的竹籠慢慢落在了地上,郁姝從石縫裏見子蘭上前先抱出妺芝,回身交給站在十丈外的先生。第二只竹籠也落到了地上,子蘭小心抱出假郁姝。郁姝看着子蘭的動作,心裏焦急,默念:不,不,子蘭,那不是我,你看清楚啊,那不是我!然而子蘭輕輕摸了摸假郁姝的臉,微微停了停,便往回走。郁姝差點站了起來,數米外刀疤臉的巴人機警地看她兩眼,郁姝頹然按捺。

“子蘭!”烏曜突然喊道,子蘭回頭,烏曜遲疑着,道:“你懷裏的女人是不是……”他沒說完,郁姝已見那懷中的拟藤變幻的自己抽出了一把短刀!

子蘭背對着先生,先生看不出異常,而烏曜被縛,愛莫能助!

不!郁姝再也忍不住,奮力站起來,腳上纏着的繩索又使她栽倒在地。

與此同時烏曜也喊了一聲“不要!”卻已遲了。她歪着身子看去,那假郁姝舉起刀來,子蘭雙手一松,未來得及阻擋,刀已刺了下去,子蘭一下倒在假郁姝身上,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血很快滴在凹凸不平的山石間,假郁姝拔出刀僵硬地一推,子蘭捂着胸口踉跄幾步,慢慢倒下。

郁姝只覺心口如炸開一般劇痛,用力掙開了繩索,拿下口中堵物,喊着“子蘭”,欲越過岩石往下跳,那兩個巴人先是一愣,動作卻快,很快拽住郁姝的裙裾。“放開我!放開我!”郁姝瘋狂地喊着。那巴人料不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抗,幾乎抓她不穩。

郁姝什麽也顧不上,竭力掙紮,她耳邊聽到有人喊“放箭!”又聽到先生大喊着守護獸的名字。扭頭看去,一群巴人亂箭齊發,先生來不及拿回指環,只能抱着妺芝躲閃着。幸而幾聲怒吼,附滿壯碩的軀體出現在半空,擋住了箭支;蓬岚巨翼扇開,猶如屏障,他将滑下岩石的指環交給靈均。

然而一切還是晚了一步,務昌拖過受傷的子蘭,又指指山上,道:“屈原,你還沒有贏!看清楚了,子蘭烏曜都在我手上,你再看看山上,那個才是你們要的女人!”

繼戢與疊塗也現身,嘶吼跳騰,卻被靈均攔着不能上前一步。

郁姝看看靈均沉重的臉色,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子蘭,悲痛欲絕,胸中宛如火燒般灼熱,似有什麽要噴吐而出,對着靈均大喊:“先生,救救子蘭,救救子蘭,不要管我!”

抓住她的巴人忽然像被燙着似的慘叫一聲松了勁,郁姝甩開手,腕上的血還在流,血珠飛濺之間,她胡亂抓起巴人手中的刀便往脖上抹去,巴人一時被她瘋狂的樣子駭住,竟沒有攔下來。

靈均急道:“郁姝,不要亂來!”

郁姝轉頭看向先生,慘然一笑,手上還未使勁,忽覺一陣暈眩,腳下踏空,整個人如墜入蒸騰的熾霧中。

她似乎聽到了珞珞關切地喊聲,還有烏曜的聲音,甚至,還有子蘭的聲音……眼前似乎閃過幾道靈光,轉瞬陷入一片黑暗的深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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