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七十三靜候良機

上官邑。

“靈曜大人!”一名女侍手捧食盤,出了小門,看見烏曜正欲往書閣去,驚喜喊着他,快步迎了上去。

烏曜對上官邑府早已是熟門熟路,左右來去有守護,很是方便。自從子蘭受過重傷,先生連着對他也寬松了不少。然而垂沙一役大敗後,楚生內亂,有下級軍卒率兵叛變,百姓紛紛起事,竟一度攻占郢都,逼得楚王退居郢都城郊。如今郢都仍被圍困,王廷上下一片混亂,烏曜好些日子也不曾過來了。

這上官夫人秦嬴的女侍苓,只為聽說夫人生病時,是這位靈曜幫着夫人說了好話,對烏曜一直感激不盡,一掃在秦國驿館時的盛氣淩人,相處間多了小女子的嬌憨,與烏曜熟了很是親近。

烏曜停下步子,看着跑向自己的女侍,笑道:“苓,手上是什麽好東西?”

“是遵照大人指點熬煮的補湯,要給主君送去。正好大人來了,也請一起嘗嘗,看煮得好不好。”女侍苓烏眸清亮,笑靥如花,将盛湯的豆碗放在長欄上,欲解開裹着湯豆的暖套。天有些冷了,暖套既能保溫又能防着燙傷。

“別,還是到了書閣去再說,湯冷了不好。”烏曜攔道。

“好。不過,”苓躊躇了一會,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夫人才進去一會呢,你,能不能等一等再進去?”

烏曜笑道:“呵,原來如此,我說怎麽這麽好心要我嘗嘗,不過是攔着我不讓進去啊!”

女侍苓赧然,紅了臉嘟一嘟嘴,卻不否認。烏曜看她憨頑的樣子,不由想起珞珞來,轉身随意坐到廊階下,輕嘆了一嘆。不知道那個小家夥怎樣了,想必她這一回去崆奪大人是不會輕易放她再出來的。人世這麽多變化,她會是什麽樣子了?早知她很快就會回去,當初自己該對她更好一點。

“大人,靈曜大人?”苓頗會看臉色,見烏曜短嘆,小心湊近了,試問道,“大人可是為苓說的話生氣了?”

烏曜撲哧一笑,嘲她道:“我就算生氣了,你也不會讓我進去不是?”

女侍苓知烏曜不是怪她,撥弄着暖套,道:“大人莫怪,我好不容易勸了夫人親自去看主君,難得他們多說幾句話嘛。”說着愁眉一嘆氣。

烏曜有心,便趁機問道:“你們夫人,為何不願去見主君?”

苓扁了扁嘴,躊躇片刻,左右看看,方對烏曜道:“大人不是外人,又幫着我們夫人,我說了可千萬不能說與其他人知,連……連主君也不能知道。”她一臉鄭重看着烏曜,烏曜點點頭。

“我家夫人,雖非公主,然而是王叔之女公子,地位尊貴,天姿國色,又聰穎無比,熟識詩文,見識不亞于男子,大人也見過夫人,我說的可不是虛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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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曜繼續點頭。

“夫人自幼受寵,先秦武王,就是夫人王兄,也很疼愛她,大家都知她雖只是女公子,将來必是要許配以國君的,就算如此,夫人還看不上無能之君呢。當初說要把夫人許給楚太子,我,我曾經為了夫人去打探過,沒想到見到了主君呢!”苓一五一十說着,仔細瞧着烏曜反應,烏曜裝作不知,唔唔兩聲。

苓奇道:“大人不覺得苓大膽妄為麽?”

烏曜趕緊說道:“哪裏,苓忠心為了自己的女公子,怎麽叫做妄為?”

“還是靈曜大人有見識!”苓感激地睜大了眼,一下簡直推心置腹,全盤托出,“可是夫人責罰了我,手臂被打了十下,還禁足一個月呢!還不是她聽說楚太子名聲不佳,不然我為何這麽做?想不到我恰巧見到主君,實在……我從沒見過如此風華絕代之人!我回去便想,若是我家女公子嫁得此人,不是國君又如何?”苓的景仰模樣,烏曜也算見怪不怪。

“這必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家女公子後來真的許給了主君。然而女公子卻很生氣,她随車馬來楚時,就猜到大王有這番安排,要太子為人質,主君娶夫人,是有意為難楚國,而夫人自覺屈辱,郁郁不樂。我安慰她也無用,婚禮那日她對主君很是冷淡,主君自然就疏遠她了。唉!”

烏曜瞧她一臉哀怨,暗嘆,就算你家女公子殷勤也沒用啊。他又想到郁姝下落不明,心裏也不好過。

“如此也罷,也不怪你夫人,你們主君是個性情冷漠的人,你夫人有見識,想必自有計較。”

“不是這樣!其實,我家夫人,早就知主君雖外表冷淡,心底卻是好的。”苓急忙替子蘭辯解,“那一次夫人生病,連從秦帶來的醫人都看不好,虧了主君親自醫治配藥,還時時派人看問。夫人自見了主君,才相信我所言不差。她心裏早也後悔了,可是夫人從不曾向人低頭,一直放不下面子來,只好由我想辦法。”

烏曜聽她細說,才知道上一次楚太子殺了秦大夫出逃,因這事與子蘭有關系,這位嬴嫦夫人曾致信與其父樗裏疾,力求不要開戰;而這一次主君受了重傷,她更是幾夜未眠,每次苓煮湯藥她也親自過問,也多次去慰望子蘭,雖只是說幾句話就離開,于她而言極不容易了。

“我家夫人向什麽人低過頭呢,在家時,連嚴君大人都無事不依着她。”苓末了說道,又忿然作色,“那位太子橫哪裏比得上我家主君,偏卻是太子,這次楚秦開戰,就是因他所致,如果……”

“苓!”一聲溫和卻嚴厲的喚聲打斷了她的話。烏曜見那嬴嫦從書閣裏款款出來,雲鬓下玉容端莊,眼神嚴肅。她與烏曜見了禮,寒暄幾句,又對苓責道:“命你去端羹湯來,這麽遲慢,又對着靈曜大人胡言亂語,太無禮了!”

烏曜摸摸鼻子,暗想,子蘭雖不喜歡她,然而兩人說話神氣還真是絕配。

“夫人,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我……”苓似乎習慣了嬴嫦的嚴厲,不以為意。嬴嫦淡淡道:“主君剛剛病愈,需多休息,靈曜大人也來了,我們不便打擾,且回去吧。”

“可是這湯……”

“夫人若不介意,我順便帶進去吧。”烏曜忙道。

“那就有勞靈曜大人了。”嬴嫦又對烏曜客氣幾句,先行離開。

苓不情不願跟着,忽想到一事,轉回頭偷偷道:“大人,我想問問,我在驿館曾見過一位主君的近侍,長相有些奇怪,人卻老實。是他領着我才見到了主君呢,可是來此以後都沒見過他,大家都說不知,不是很奇怪麽?”

“唔。”烏曜摸摸臉,想了想,吓唬她道,“咳,他因多嘴多舌,被你家主君罰到軍營中去了,大家都不敢提他,你也小心些。”

苓吐了吐舌,再不多問,乖乖跟着夫人回去。

秋冬之際,庭中一片蕭瑟,木蘭已開始落葉,衰草倒伏,子蘭也不命人清理,越見荒曠。

“郁姝可有什麽消息?”

屏風後,子蘭披着夾衣坐在門格前,聽到烏曜問話,不做反應。自從他醒了,時常如此沉靜,與烏曜與他初相識時一樣,令人看着也壓抑。

“真是被秦人擄去了?”烏曜将湯放置案上,坐到上風處。子蘭眼望着庭院,眸光輕淡,面上平靜,道:“是。”

“擄去了哪裏?”

子蘭卻搖了搖頭,眼底一絲幽黯劃過,身子一頓,猛地咳了幾聲。烏曜住了口,半晌道:“沒有消息,也許正說明無事。”

“無事?擄走她的是秦人,你說還會有誰指使?”子蘭壓抑着怒氣,蒼白的臉上升起些血色,接着又咳起來。

烏曜怎會沒想到,他聽說是秦人伏擊,就明白了大半,還有些僥幸哪有這麽巧,興許是被擄做奴隸去了,然而一直再也得不到消息,看來嬴稷是存了心的。

不能确定的是,他這麽做,是對郁姝有心,還是為了做要挾之備?或許二者兼而有之。他雖不曾與嬴稷正面相見,從他行事的手段看,也不能不擔心郁姝。

“真的是他,那麽郁姝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嬴稷再卑鄙,不至于傷害她。我們從長計議。”烏曜只得寬慰幾句,解開暖套,用盅分出湯來,示意子蘭道,“趁熱先喝一點吧。”

熱氣缭繞而上,子蘭眼神模糊,面色陰郁,接過湯盅,停了停問道:“先生去安撫叛民了?”

“不錯,我說要看顧你傷勢,所以師父允許我不必跟着去。”烏曜樂得換個話題,道,“大王也焦急,他如今把你當成最大指望,一心盼你快些痊愈,好解救危急。”

子蘭冷冷一笑,喝下幾口湯。他的傷早已無大礙,郁姝敷的草藥很及時,先生得知消息最快趕來救了他。

這時偏偏爆發了莊硚之叛,子蘭借傷回到封邑,這裏堡壘森嚴,叛軍攻不進來,只接到不少貴族封邑被占,邑主被殺的消息。

楚王派人鎮壓叛亂,哪知王軍節節敗退,還激起更大反抗。召滑鎮守方城,韓魏秦猶虎視眈眈,他自不能分身;而景缺戰死,景翠徹底失了王寵。大王一籌莫展,多次派人來探子蘭傷勢,期望他能領兵平叛。

“董角呢?”

“正是虧了有他守衛。唉,一聽我說舉薦董角,大王忙不疊允準了,衆臣也沒挑剔他低微身份。”烏曜答道。平日裏國中歌舞升平,私下勾心鬥角;一旦有事,王廷內醜态百出,只求明哲保身,互相推诿,腐爛到這等地步,前景哪堪設想。

董角本是卒長,子蘭起用他在保衛社祭時立了大功,卻受景翠打壓,不曾得到封賞。而這一次領兵任将擊退叛軍,奪回了都城,叛軍再未能進入都城半步。

“哼,偌大一國,竟找不到幾名靠得住的将領,真是奇恥大辱!那叛将莊硚,也算有一等好本事,在此之前不曾得到大用,由此可知埋沒多少人才。而那白起,回到秦就因軍功連升五級,封爵為公大夫。”子蘭放下湯盅,冷道,“還有那芈戎,在楚寂默無聞,大王送他去秦幫助芈八子奪位。沒想到他後來助秦攻下八座城池,封了華陽君。以功論賞,這樣秦軍如何不勝?”

芈戎此人,烏曜也有印象,記得珞珞在都城過的上巳節,陪着妺芝來找他們的就是他,沉密寡言,聽說因其家族也是先王直裔,為防過于殷厚,大王只令他們子弟挂着虛職,沒有封位。

烏曜苦笑,道:“說正題吧。師父主張安撫,然而現在內憂外患,局勢危急,大家只望着你快些出來。這麽亂下去,會讓秦人有機可趁。”

子蘭放下夾衣,起身将門格拉上,徐徐道:“以你來看,齊使的要求,父王很快就會答應了?”

“觀形勢他只能答應,如今僵持下去百害而無一利,如果楚齊合盟,外患就好辦了,再說,這樣的話,就算你不能出戰,他還可以讓召滑将軍回來平叛。”烏曜看着子蘭病容,補充道,“也許召将軍更适合些,你這個樣子,強撐也不好。”

“你也知道,我早沒事了,這不過是做樣子,最近來探病的不少。”子蘭漠然答道,“剛才你想必遇着了,那嬴嫦也來了。”

烏曜不滿地搖搖頭:“你連她也防着?”

如今子蘭倍受矚目,那些王公貴族為了自保,也為揣測王意,派人冒着叛軍危險來探望打聽形勢,他是知道的。

“秦人莫測,現今她沒有對我不利,未必以後不會,還是小心為好。她曾致信樗裏疾為楚求情,憑她的性情和見識,會做這樣的事,實在可疑不是麽?”

“我看你是多心了,她再有本事,也是個女人,真能指望的也不過是自己的丈夫。也許,還能幫你一把。”烏曜忍不住說道。

“她只要安安分分,便是上官夫人,我能保證她安穩一生。至于她為我,我不需要,我想要的……”子蘭轉過臉,沒有說下去。他默然伫立,庭中木蘭蕭索的影子在風中瑟瑟寒立,圓而厚的葉子重然墜地,“啪”的聲音穿過隔扇傳進來。

“你準備怎麽做?”良久,烏曜打破沉寂,開口問道。

子蘭整了整衣襟,去了虛弱之态,兩頰雖仍少血色,目光卻堅定如常,平靜道:“你回去就說我傷已大好,唯需休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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