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八十八膏沐為誰

郁姝出了先生房間,不再強撐着平靜的神色,愁雲凝眉。看着庭院,心亂如麻,憂痛交加。

“烏曜,子蘭……”

子蘭為何會這麽做?

她不相信子蘭會下此毒手。

她問過蘆呈,蘆呈的猜測是,子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忿恨受到了欺騙。

是的,只會是這個原因:子蘭激于一時怨憤而錯手殺了烏曜。

如果真的是子蘭,那也是一時沖動,他一定會後悔的,會為此而痛苦。還有,他心裏是不是很難過?他承受得住那樣的殘酷事實麽?

堂外冷風嗖嗖,吹得帷幕啪啪搖響。郁姝卻不肯進屋,她恨不得再多一些冷讓自己麻木些,心上就會好一點。

她多麽想見到子蘭,又多麽怕見到子蘭。

子蘭知道了真相的話,會怎麽看待先生?他會知道她也在欺騙他麽?他又會怎麽看待她?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烏曜能夠活着,什麽都來得及。若烏曜死了,他們就算盡釋前嫌,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強按下心頭紛亂思緒,郁姝輕手輕腳走進烏曜的房間。

蘆呈以青色的靈光護着烏曜,每到那靈光減弱便要再運轉一次,一個時辰來不曾停歇。看到郁姝關切詢問的眼神,蘆呈示意自己無事。

也許于蘆呈而言,這樣連續支持上兩個時辰也不是問題。然而要想烏曜重活過來,就并不是那麽簡單。郁姝轉臉看着烏曜。

青光充盈,平和清明,烏曜靜靜躺在床上。蘆呈送他回來後,郁姝細心替他擦去了臉上的泥印和血污。此時他的臉在那熒熒靈光下平靜安詳,身上蓋着被子,人如睡着了一般。

郁姝從沒見過這樣安靜的烏曜,即使那時中了劇毒,臉色青黑,雙眼浮腫,也比這樣的安靜好,她真希望他像那次一樣,忽然睜開黑亮的眼睛,依舊笑嘻嘻對她說我沒事,或者嬉皮笑臉地捉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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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仍靜靜躺着,無聲無息。

郁姝忽然想到烏曜在去阻止靈怪之前說的話,他說一定要帶一個好好的子蘭回來,可是他自己,卻沒有好好回來……

“郁姝?”

蘆呈看她惶然神傷,不禁輕聲喚道。郁姝回過神來,抹下淚跡,道:“我去看看珞珞醒了沒有,這已過了一個時辰了。”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正是珞珞。她跑進來,看到靈光下緊閉着眼的烏曜,仔細察看了一番,又伸手摸了摸烏曜的臉,便閉眼凝神運轉靈力,一道金光比珞珞纏縛魂珠時的更耀眼,輕盈跳動,鋪散開罩住烏曜,随後滲入烏曜體內去。她示意蘆呈收回靈光,烏曜穩穩躺着,沒有異樣。珞珞這才松了口氣,輕松對蘆呈道:“好,魂珠安穩了!我可沒有白跑這一趟!”

“你竟會凝魂之術?”蘆呈很是驚訝。

珞珞得意地點點頭,繼而歡喜不住地抱住郁姝,嚷道:“姐姐!郁姝姐姐,是你吶!你怎麽不那麽一樣了?”再看一看烏曜,歪頭道:“烏曜也不一樣了,還好氣息未變。”

郁姝也很歡喜,摸摸她的頭,感嘆道:“怎麽會不變呢,過去了五六年啊。珞珞也長大了。”

珞珞兩手一托自己的臉,“姐姐,珞珞是不是變美了?阿爹說我長得像阿母一樣,我阿母可是美人呢。”

郁姝被她的笑顏感染,也不由笑了笑,道:“珞珞是個美人呢,我快認不出來了。”

珞珞歡喜,抱着郁姝道:“姐姐也是啊,比以前還美呢。就是蘆呈和靈均不曾變,好在我一進來先看到他們。”

有珞珞靈力護着烏曜,那蘆呈得以歇息一會,看烏曜一動不動,接話道:“珞珞,你确定烏曜沒事了?他何時能醒?”

“烏曜何時能醒我不知道,我剛才不過穩住了魂珠,至于再怎麽做,靈均會知道吧,阿爹說的!”

蘆呈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失望,嘆了口氣。郁姝想起先生愁郁之色,有點黯然。

而一旁珞珞皺了皺眉,摸了摸肚子:“姐姐,我好餓!”

郁姝想着自己也是慌亂糊塗了,珞珞一番辛苦,她忘了照顧她,忙笑道:“是呢,我一下子忘了,珞珞辛苦了,姐姐這就給你準備吃的去。”

珞珞嘻嘻一笑,道:““其實吃的我有,就是想吃姐姐做的東西罷了。”接着摸出幾個鮮亮的果子來,奇形怪狀,卻澄黃紅澤,異香滿室:“喏,就是這個,還有幾個,姐姐蘆呈和靈均吃了吧!”

“是丹麻果?”蘆呈看了一喜,解釋道,“是那幽都中唯一長得出的果子,最能複原補元,回轉生氣。”

“那,讓烏曜吃了的話很快就沒事了?”郁姝也十分高興。

蘆呈卻搖搖頭,苦笑道:“此果并不能起死回生……而且,此物對靈比對人有益。先讓靈均大人吃一顆吧,他驅趕靈怪耗盡靈力,還未恢複。我暫且就不必了。”

蘆呈說着,卻多看了郁姝兩眼,似有什麽主意卻不能決定。

郁姝沒有多在意,急忙拿了果子與珞珞出來去找先生。

在門外喚了兩聲不見應答,郁姝輕輕推門,先生并未休息,立在窗前沉思着,修眉緊蹙,一副矛盾的神情。

郁姝不想打擾他,便為珞珞備下飯食。

而靈均不放心烏曜,還是過來了,見烏曜不需時時用靈光護着,也很欣喜。

郁姝忙将丹麻果遞上,與蘆呈催着先生服了一枚。餘下交由蘆呈保管好。

等珞珞吃了東西,大家便聽珞珞說了她帶回魂珠的經過。

原來幽都山神崆奪說如今人世将有天地之亂,不許她牽涉入內。又因那幽冥頻頻動蕩,他不得不忙于平定,怕珞珞又私自跑出去,幹脆把她關了起來。

珞珞逼不得已,倒在屋中練起了法力,後來感到烏曜魂珠将至,起先還高興,以為是烏曜來了。崆奪大人卻說烏曜還未到能以人之身進入幽都的本事,珞珞才知烏曜有大難,于是破了義父禁界跑出來。誰知正巧發現烏曜的魂珠向別處飛去,她冒險攔了回來,哪知魂珠又差點被幽冥吸去,連她自己也險遭不測。

“還好阿爹來救了我,他卻不肯收留烏曜的魂珠,說人的魂珠離開軀體十二個時辰,就回不去了。我只好自己帶着魂珠拼命趕來。阿爹……說……說以後再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珞珞說着,忽然小嘴一扁,就要哭出來,将頭靠在郁姝懷裏。

郁姝輕拍着她的背,拭了她的淚水,安慰道:“珞珞,別急,你義父那般疼你,怎麽會不要你呢?”

“珞珞,這丹麻果是你自己帶來的?”蘆呈看了一眼靈均,忽然問道。

珞珞抽噎幾下,嗚咽道:“是臨走時阿爹給我的,他說,以後再不管我了……”

“不會的,珞珞。”郁姝忙道。

蘆呈瞧了瞧二人,又看着沉默的靈均,道:“珞珞,我看你阿爹是知道烏曜有難,所以故意逼着你修煉,你看這一次,不是有你的法力,烏曜就再無生機了。”

珞珞想了想,又高興起來,使勁點點頭,道:“嗯,蘆呈說得對,難怪阿爹告訴我怎麽做吶。靈均,快!阿爹說你有辦法讓烏曜真正活過來,你快讓烏曜醒過來啊!”

靈均勉強笑着點了點頭,卻對珞珞道:“珞珞,你還記得那要奪走魂珠的力量有多大嗎?可辨得出來歷?”

“那力量與幽冥很像呢,我嗅到靈血的氣味,本來以為沒什麽厲害,哪知他竟惹出了幽冥,我都差點被卷進去……”珞珞說着,皺了眉,“若那時我知道是人所為,一定饒不了他!”

看來和自己預料的一樣,靈均心一沉。

他環視着蘆呈與郁姝不解之色,說了自己推測。

女瑤的指環收了戾魂而不散,成了一處小幽冥,借着吸取新的靈魂而積聚力量,因而能夠打開靈界,只不過,激發這股力量,需要注入靈血。

“秦王庶母芈八子,我已确定她是擁有靈血的半巫,因而,那秦王稷便可用自己的血喚醒靈戒——這就是當初張儀選中他的原因。”

靈均知道鄭袖一直籠絡張儀,以期得到指環。

他們都沒想到張儀心中早已有了最好的人選。

而秦王要搶走烏曜的魂珠,借以增強指環的威力,他怎麽知道烏曜會被殺?

郁姝猛然一醒,脫口而出:“先生,這麽說,是秦王告訴子蘭真相的,他想要得到烏曜的魂珠!”

靈均和蘆呈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二人對視一眼。

“那麽,這事,子蘭他……”郁姝急切而語無倫次。

靈均打斷她的話,道:“郁姝,你和珞珞在此照顧烏曜,明日女媭大人會來,我們有辦法救烏曜。”

郁姝只得應着。

蘆呈跟着靈均出門,在門口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郁姝。

血紅殘陽最後一線流霞隐沒,暮色沉沉,萬籁俱寂,灰暗的城牆有如深長的疤痕,青黑中閃着詭異的光亮,沿着大地直刺向天邊。

“主公,都城有密報。”

子蘭接過巽遞上的竹簡,始終不語。

而巽退了幾步,站在子蘭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

也許他更願如此,只因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竟讓他有些不敢正視。如此已是多日。

守城将領已到,待城池穩固,楚師人馬安定後,他們便可返回。眼下諸事都交給了自己和兄長曹離。只有與靈均等人有關的消息,主公才親自過問。

“參見主公,大人!”一名甲士登上城來,向子蘭與巽行禮。

巽看了看子蘭。子蘭放下手中密信,淡淡問道:“何事?”

“報告主公,有大王傳令使者前來,相距二裏地。”

“下去吧,準備迎接。”

“是!”

甲士下了城。

子蘭轉過身來,黑袍素冠,整裝待發,那一雙眼亮如白刃,而寒光微微。

巽低下頭,卻忽聽他輕笑了一聲,似有嘲弄,又似恨意難隐,然而也許不過是一絲淺淺的嘆息,帶着悲哀。巽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再擡起頭時,子蘭已擦身而過,只道了一句:“巽,我們該走了。”

城堞之外的遠處,塵煙滾滾,依稀可見一列兵馬,匆匆馳來。

晴空無雲,沒有風,梅香疏淡,若有若無,陽光細細碎碎灑下來,給後院添了暖意。

“珞珞,将繩子牽到這裏就夠了。”

郁姝放下衣簍,對珞珞說道。

珞珞系好繩子,歡快地跑過來,搶着拿起一件衣服抖開,卻驚叫道:“呀,這衣服上有兩個洞!”

郁姝一看,在那左襟上果然是兩個破洞,她有些難過,接過來,輕聲道:“這是烏曜才換下的,等幹了我就替他補上。”

難得天不再陰沉,郁姝便将烏曜換下的血衣洗了。

魂珠已穩定,女媭大人也來了,相信烏曜很快得救。即使這樣,郁姝想到烏曜受的苦,哪裏能不難受。不過,同時她也更加挂念子蘭。

郁姝知道了這個事實,心裏越發放不下子蘭,她本來覺得對不起無辜而死的烏曜,刻意不去想子蘭的事,如今知道子蘭是受人利用,烏曜也有救了,恨不得立刻去見子蘭,連蘆呈帶着責怪的眼神也不在意了。

只是烏曜還沒有真正脫險,她亦不好開口。

何況,子蘭現在究竟怎樣了呢?她無從知道。

“這就是烏曜被刺的地方?”珞珞追問着,面色憤然,“哼,原來是子蘭害烏曜,等烏曜活過來了,我去去找那個子蘭算賬!”

郁姝急忙道:“珞珞,我不是說了嗎,這事,也不能全怪子蘭。他是錯了,可是他一定不是真的想害烏曜。”

“我知道!你說了幾百遍了!”珞珞不耐煩,“可是子蘭這麽狠毒,難道教訓他也不行麽?要是烏曜死了呢?我可一定叫他……”

“不許胡說!”郁姝生氣地攔住她的話。

珞珞沒見過郁姝這樣嚴厲的模樣,一下愣住。

郁姝也知自己過分了,抿了抿嘴,覺得心裏一酸,猛地抱住珞珞,緩和了語氣低聲道:“珞珞,烏曜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那麽好的烏曜,怎麽會離開他們呢?

如果可以,她願交換,只要烏曜平安無恙,只要先生原諒子蘭,,只要子蘭肯冰釋舊怨,忘記所有的痛苦。

“姐姐。”珞珞輕輕拍着她的背,也知道郁姝在傷心了。

“郁姝。”蘆呈不知何時來的院子,忽然開口。

郁姝轉過身來:“蘆呈師兄?”

蘆呈一臉嚴肅,見郁姝看着他,又躊躇了,頓了頓,道:“我有話同你說。”

“好。”郁姝不知有什麽事,趕緊叫珞珞曬着衣服,自己跟随蘆呈出來。

蘆呈未帶她去烏曜那裏,反而下坡,一直走到梅林中。

花樹錯落,四處安靜,長出細芽的枝條參差掩映,可以從坡下望到屋角。

蘆呈停住了腳步。

“師兄?”

不是烏曜有事,那是有什麽話,要避開先生和女媭大人說呢?

“郁姝,烏曜有三天未醒,魂珠雖在,若七日內烏曜不能醒來,那便再醒不過來了。”蘆呈單刀直入,徑自說道:“其實靈均大人早就知道怎麽做可以救烏曜,但是為你着想,他始終不願開口,而先生竟也同意靈均大人所言。他們想另覓他法,但還有四天時間而已,我想,就算去昆侖求神藥也來不及。”

“那怎麽辦?還有……什麽是……為我着想?”郁姝驚疑不定,不知蘆呈這一番話到底何意。

蘆呈道:“郁姝,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們靈,與人終究是不同的。”

蘆呈慨然,梅樹花雲紛呈,郁姝困惑地望着他。是的,蘆呈說過。雖然她從沒有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什麽不同。但她也試着走開,希望自己能獨立起來,遠離人煙,也許能找到另一種生活,可是……

“你想說你走了,但是還是選擇回來,是不是?”蘆呈淡淡一笑。“你這麽做自有自己的道理。有所眷戀,也許是一件好事。然而反過來,感情越深,眷戀越多,令自己受的傷也會越深越重。你總想替子蘭辯白,其實我們都明白他的心情,這也是一直要瞞着他的原因,不是嗎?”

郁姝默然,是的,越在乎就越難過。

“如果,靈均大人對你也有所隐瞞,你會怎樣?”

蘆呈突兀一句,叫郁姝不知所措。先生總不會害自己,就算先生瞞着自己什麽,又有什麽呢?

“你知道先生為何歷盡千辛萬苦從那昆侖荒極之地把你帶到人間嗎?”蘆呈再次發問。

“師兄,你想說什麽?你,這與救烏曜有什麽關系?”郁姝不知蘆呈究竟要說什麽,心裏越加惴惴。

蘆呈停了一停,眼神帶着些哀憫,苦笑了一下,說道:“其實,能夠救烏曜的人是你。”

二十多年前,靈均将子蘭交給鄭袖的同時,為以防不測,尋遍神地千山萬壑,想要集攬天地靈氣精藥,無意間卻得到了一棵長在神樹若木之邊的茜草。

因有神木相佑,這棵茜草汲取萬年靈氣精華,能救人垂危,重燃靈燈。

他驚喜地帶回了靈草,以自己的血液灌溉其成長成熟,由此這棵茜草不僅能救活垂危,重燃靈燈,更是很快修成了人形。

“你是說,先生是用血澆灌我?”郁姝驚愕。

記憶中甘美的泉水,那竟是先生的鮮血?

蘆呈道:“正是。”

靈均本意,并不是為了茜草修煉成人。然而子蘭自幼陰郁孤僻,卻能接受與靈的接觸,他把子蘭帶到草身的郁姝身邊,陪着她修成人形,希望借此改變子蘭對人的态度。

最重要的目的,卻是為了在子蘭遇到性命之危時能夠緩救。

“可是先生說,是希望我陪着子蘭……”郁姝争辯,忽地一停。

……也許我需要你的幫助,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

我帶你去的地方,和這裏全不一樣,你要吃很多的苦,有一天,也許……

……你已能聽,能看,能說,那麽,我便給你起個名字吧。蒼蒼郁華,其香其姝,你就叫作郁姝,和子蘭的名字正好相應……

原來,在先生心裏,自己只是為子蘭而時刻準備着的靈草。

她是不是應該高興?

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先生那麽為子蘭着想,為什麽自己還是感到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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