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一百零一意離夢訣

子蘭,你看,外面很溫暖啊,我們出來走走,多好。

耀眼的金色在小小的手背上晃動,襯得那小手白得透明。

子蘭不答話,擡起頭,柔軟的枝條也随風搖曳,輕輕地“沙沙”聲,貼着風的溫暖傳來……風是暖的嗎——他其實不怕冷,也習慣了陰閉房中的寒氣——那金色的日光亮得要讓他眯起眼來,不自主将臉埋在寬闊的頸窩裏,有淡淡的草香花香。

是這個人的頭發還是自己的,輕輕地,撩得耳邊有點癢。

子蘭,你看,水裏有很多小魚呢。

魚……他沒有出過門,他見到的魚是擺在盤子裏的,冷而腥——水裏嗎?

他慢慢轉頭,在這個人懷裏,傾一點身子低頭看,水很清澈,周圍的樹木都在水裏倒長着。

一圈圈細細的漣漪蕩開去,他沒看見小魚,他看到搖蕩的兩個人影。有他自己,穿着水藍色的小夾襖,細柔烏黑的發披在肩上,擋着了小半張沒有表情的臉,大大的眼睛,眼角長而微微上挑,黑白分明——他知道大家害怕他的眼睛。可是抱着他的這個人,卻一直偏着臉注視着自己,輕輕拂開他臉上的發,眼神就和那風一樣,是……暖暖的。

他有些恍惚了,他記得這時候自己不過兩三歲,不會說話,也許,是不肯說話。

知道你為什麽叫做蘭嗎?

他們走過了小溪,走過一片郁郁蔥蔥的争奇鬥妍的花草,忽然進入一片幽谷,山泉泠泠從草根處流下去,翠綠中隐現一條條水的亮光。越來越濃郁的香氣,香雖重,清雅而獨特。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将來會成為一名靈巫,這個名字,我希望你出師之後也可以用。

吸引子蘭的是蕨草藤蔓之外,那一叢盛開着潔白花朵的植物。秀長的葉帶離披翩然,輕盈而飄逸,花瓣如幾枚最細的玉雕月牙,凝着晶瑩的露珠,幽雅出塵。

這就是蘭。

子蘭伸出小手輕輕一觸,瑩瑩露珠滑落,纖長的花莖微微顫動,幽香随花搖而飄溢。

他揚起臉看向那溫柔的眼睛。

靈均微微一笑:你喜歡對麽?我知道你會喜歡。蘭與別的花木不一樣,他不愛喧嘩,獨愛幽靜,身處空谷,自有幽香。子蘭,我希望你就像這蘭草一樣,蕙質不求人知,優秀而耐得寂寞。

但是你不寂寞的,你看,她叫郁姝,以後她會陪着你。

子蘭依舊偎在靈均懷裏,在那院角,一株攀沿着矮籬的茜草迎風搖曳,他看見一雙透着好奇與歡喜的眼睛,看到那粉如桃花的小臉,朝着自己燦爛一笑。

他見過很多表情,驚疑、嫌恨、懼怕,那些宮女和侍人,甚至,還有母親。

對他笑的,只有先生,現在還有她。

子蘭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以一笑,他記得自己很想這麽做。

轉眼之間有什麽改變了。

先生站在他的對面,依然是熟悉的笑容,向他招手道:子蘭,來,好久不曾與你對弈。

他似有什麽哽在喉中,默默走過去,二人在庭前對奕。座旁,一壺燙得正好的桂花酒香氣萦繞,一小碟淺綠的豆糕,清甜不膩。

是冬天了?但是不冷。

紅殷殷的梅花紛紛揚揚,有的花瓣飄飄入了奕盤,落在黑的白的圓溜溜的棋子上。子蘭還未動,一雙修長白淨的手輕輕拈去花瓣,再穩穩放下一顆棋子。

子蘭,我曾說,夢也有幸福的,所以叫做美夢。我答應過給你一個美夢,可記得麽?

子蘭疑惑地擡頭,面前的先生為何模糊了起來?

可是我只能做到這麽一點了……你會怪我麽?我相信告訴你真相你也會原諒我,可是我總以為這樣你會更幸福一點,我答應過你母親,不讓你背負得太沉重,可惜我沒有做好。

溫和的話語,溫和的笑容。

很好,我就是需要這些,我只要這些,只要你說我做得怎麽能讓你歡喜,我都願意!子蘭拼命想開口,但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卻漸漸看不清楚了?

靈均像籠在煙霧裏,笑容,目光都變得朦胧。

先生!

子蘭大聲喚着,站起來要撲上去,又停住了。

他看到在遠處站着一個人,是烨羅,花簪長裙,冰涼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再看先生,整個人慢慢化成了煙,唯有一縷微弱的光在煙霧裏冉冉上升。

這是什麽?

“這是靈均的魂,我好不容易保住這一點。”烨羅慢慢走過來,擡起手,那微弱的光一點點聚攏在她手中,“他沒有魂珠了,因為他已魂飛魄散,神形俱滅。”

子蘭完全怔住,如披冰雪。

烨羅眼中淚光瑩瑩,眼神愛恨夾雜,嘴角的笑凄然而帶着譏诮:“我保住他這一點魂氣,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麽?讓我見一見子蘭——這就是他說的話!”

“我并不怨他,他答應我的,在這世上他盡力能做的事情做完了,他就會陪着我,他沒有失信。他在最後一刻呼喚我,即使只有一縷魂煙,他也是我的了……”烨羅凝眸注視着在手中閃爍如星河的一縷魂煙,哀怨而深情。

許久之後,擡起眼,她看着子蘭憤恨道,“可是他為了你,不僅放棄了神巫之命,連轉生也放棄了!你與你的母親,逼得他到這樣的地步!你母親給你施了封咒,又怕神會幹涉,故意使指環與你性命相連,再把你托附給靈均。明知依他的心性,怎會眼睜睜看你受指環牽連,她算是達到了目的,如今靈均用自己的魂珠化解那戾氣,指環對你的壓制消除了,他卻灰飛煙滅!”

烨羅咄咄逼人地說着那殘酷的事實,一手指向子蘭的額頭。

子蘭沒了昔日與她針鋒相對的神氣,怔怔立着,在她的怒氣裏額上忽然生疼,像有什麽裂開一般,但他情願聽着,等着。等着烨羅奚落夠了,宣洩夠了,告訴他,她只不過是想教訓他,吓唬他。先生并沒有死,或者,還有機會救活——烏曜不是也經歷過幾次死裏逃生嗎,郁姝也醒了,先生,是他救了他們,他自己怎麽會有事?他還曾經詐死——

魂飛魄散,神形俱滅?

如果他真的就這樣死了——他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子蘭猛然覺得心頭猝縮,悶得不能呼吸。他想去觸摸那魂氣,他不信,那真的會是先生,優雅從容的,眉間時時凝着郁思,而唇邊永遠帶着笑意的先生?

他死了,他是不是在恨自己,這樣來懲罰?他比誰都心狠,這樣的懲罰!

如果,如果你真的死了……這個世上,我誰也不信,誰也不容!

烨羅手心一籠,子蘭伸出的手落了空,烨羅冷冷笑着,緩緩向後移去。子蘭眸光一寒,握緊了靈戒欲追上去,那烨羅玉手一翻,雲煙四起,漫遮了視線。

只聽得烨羅清冷的聲音道:“你現在後悔也晚了,你一向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對不起你,卻不知你對不起別人的地方太多了!我烨羅就等着看你的下場!”

“站住,先生——”

子蘭怒而一躍,身下一空,他忙一撐手,人坐了起來。

燭火搖晃,光影憧憧,書閣裏沒有其他人。

是夢。仿佛蘭香還在鼻間嗅得着,梅瓣飄飛,轉而卻又是……

子蘭不由摸了摸額,微微一絲疼痛,他停了一停,一下起身轉到劍架前一把抽出劍,劍鋒雪亮,照出他有些發白的臉,生寒的眼,還有額上,突然多出一條半寸長的痕線。

子蘭猛地丢下劍,奔出書閣。

到卧房門口,略略遲疑,還是掀開了帷幕,梳妝臺前,磨得極光亮的銅鏡裏,那豎着的裂痕像一道紅色的傷口,醒目而殘酷的證明一切。

秦雍城。

“大王!闖宮的人在那裏!”

秦王稷急步出了宮門,朝着那喧鬧處望去。宮人點着無數的火把,将整個宮內照得明亮,侍衛鋒利的箭頭閃着寒光,圍成一圈對着中間站着的人。

那是個束發勒額的年輕人,俊眼高鼻,眉宇間帶着些逼人的殺氣,乘着一只像馬而有角的怪獸,全身罩在絢爛的光芒裏,向着中殿從容行來,渾不把密密麻麻的秦兵放在眼裏。

“烏曜!”秦王稷辨認出來,宮人禀報時他就有幾分猜測。此時一見,果然是他,有些百感交集。他至今記得那個英姿昂揚的少年沖向妖獸救自己的一幕,不由笑道:“烏曜,好久不見。”

烏曜也看到一群秦兵簇擁着的秦王稷,拍拍繼戢讓他停下步子,卻沒有好臉色,只是淡淡道:“大王還是叫我靈曜吧。”

秦王稷微微一怔,轉而仍笑道:“寡人一直記得你的救命之恩,也一直将烏曜視作朋友。雖然如今你我身處不同陣營,寡人以為靈曜和那些拘泥守狹的人不同,”

烏曜也笑:“我烏曜卻不敢和仇人做朋友,我阿母和師父的仇還沒報呢!大王這份心意還是收回去吧。”

秦王稷面上一沉,頓了頓,又道:“寡人并無心傷害靈媭與靈均先生,你阿母也早已離開……記得你曾說過,天下諸國鬥來鬥去,與百姓沒什麽相幹,若能不使百姓受戰争之苦,那國君就是好國君。寡人雖不願與諸國争戰,然而天下不統一何以安定?大秦正是為此而奮力作戰,靈曜大人是天地的靈巫,難道不願天下平定祥和嗎?”

烏曜“哧”一聲,秦王稷停下話語,卻聽那烏曜道:“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秦王稷看他那神情,面色一冷:“你說的是上官子蘭?”

“是啊,他那時就不相信你,我說他生性多疑。現在想來,他這個人沒什麽好,有一點确實叫我沒話說的。”烏曜還是笑着,仰頭看看天,對秦王感慨道,“說話做事爽利得很,壞事做了的就是做了,也不會找個冠冕的借口。”

秦王稷神色一滞,幾分惱怒躍入眼中又按下去,冷笑道:“既如此,寡人不知靈曜大人大張旗鼓來為何事?”

烏曜也收了谑笑之色,道:“完成師父遺願,接回楚先王槐遺骸。”

秦王稷有些狐疑,他不信烏曜這麽大聲勢闖進來就為了這。

“實話說我找不到先王所在,不然也不必這樣驚動大王。那等候大王遺骸的車馬還在城郊外。先王已死,想來大王也不會再為難死者吧?”

“寡人若不答應呢?”秦王稷不能斷定烏曜有什麽計謀,不肯這麽輕易讓他回去。

烏曜機敏地看了看他将手背至身後的動作,挑了眉笑道:“大王莫非還欲使用那枚指環麽?”

秦王稷一驚,這烏曜這麽快已知道指環有異,莫非靈均與他是早安排好了,靈均用自己的性命毀了指環,讓他深夜闖進宮來。

他忍了怒氣,道:“熊槐已死,寡人自會與楚王交涉,再送回就是。靈曜身為楚巫,夜闖雍宮可是大罪!”

“是啊,秦王欲因此要與楚開戰麽?”烏曜濃眉一挑,“秦果然了不起,一力對付三國。不知近日與魏的大戰勝敗如何?”

秦王見他話裏有話,默然不應。此次與韓一戰,只為鞏固方城宛地一帶邊防,楚向來明哲保身,烏曜此話是何意?

一名近侍一溜急跑來到秦王面前,呈上竹卷,那封得嚴實的信外繞着标羽,中庶子知是急信,忙接過來,拆開那封線,遞與秦王,秦王稷親自打開來一看,面色頓時暗下來。放下竹簡,陰沉盯着烏曜。

烏曜知道必是秦兵失利的消息傳來了,這秦王稷的密報也真快。女媭本意是想借子蘭之兵力,暗地搶回熊槐,這樣也好勸回靈均,再作打算。子蘭同意了,又提了一條計策,是另派人馬秘密為韓兵助陣,如此秦軍不能如願控制秦韓戰事,即使為楚王被劫回而惱恨,也不敢輕易與楚大動幹戈。

“請大王準許靈曜迎回先王遺體。”烏曜再次說道,“我國楚王與令尹率萬民皆在仰望今日。”

秦王稷留着那楚王槐也無用,雖不甘心,也只能允準。翌日清晨,等候在城外的楚人護送楚王靈柩繞開雍水,向楚地進發。

這一群來迎接楚王槐的楚兵,事實上就是由本欲搶回楚王的死士裝扮,為首者就是易了容的巽。

看看遠離雍城,将越過秦嶺,烏曜便将一切事情交給巽,自己折向另一條路去。

一離開衆人,烏曜的臉也垮了下來,沒了在那秦王稷面前的鎮靜從容。

師父不在了,阿母重傷還不知如何,這已讓烏曜幾乎不堪支持,更何況還有不好的事在等着他們。

子蘭似乎也知道了師父的事,遣了阖亂來問詢,他草草打發了阖亂,必須在子蘭行動之前趕回去。

他沒告訴子蘭,郁姝也被秦人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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