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誰也無法想象那種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走進去之後, 看見的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時, 裴如實是什麽心情。

反正再出來的裴如實就好似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紅光滿面,意氣風發。

他素來受人敬重, 值此大喜之日, 不免有無數将士排着隊上前敬酒, 他一概來者不拒,一群人徑直鬧到四更天。

接下來幾日, 終于打開心結的裴如實和蘇夫人便是蜜裏調油, 任誰見了都要贊一句佳偶天成。

又過了一旬, 顧青親自向呼爾葉提親, 本想着是十拿九穩的事情,沒想到呼爾葉竟遲疑了下, 十分認真地道:“婚姻大事非兒戲, 你想好了?”

早就等着替顧青叫好的諸位同僚都呆了,這是怎麽個說法?

饒是顧青自己也有些懵, 心道不就是成親嗎?幾年下來你情我願,還有個甚好想的?

誰知呼爾葉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釋,“如今我已非吳下阿蒙,也有公務在身, 平日裏忙得很。再者說, 我聽聞你們中原女子都甚是賢惠,洗衣做飯女工樣樣精通,可你若叫我騎馬射箭攆狼都成, 那些我着實做不來。左右我便是這般模樣,改不了,也不大想改,還是這會兒先都攤開說明白的好,省的日後你我不痛快。”

自從穿了官服,做了女官之後,呼爾葉就忽然覺得原來這世間竟如此之大,女子能做的事情也如此之多,并非記憶中的家長裏短。

了解的越多,呼爾葉就越覺得自己前頭将近二十年的時光都白費了,如今同王玉婉她們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有些不夠用,又哪裏來的閑工夫去做什麽賢惠嬌妻?

呼爾葉的這番言論不可謂不激烈,當即就有些老人不大樂意,忍不住出聲勸道:“話不好這麽說,女子生來不就是要相夫教子的麽?那才是正道。不會再學也就是了,何苦在這裏使性子?”

呼爾葉當即就豎起那兩道天生濃眉,瞪圓了一雙大眼,毫不遲疑的反擊道:“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乃是朝廷登記在冊的命官,你敢去開封敲登聞鼓,說我這是歪門邪道麽?”

那人一噎,在周圍各異的笑聲中臉漲得通紅,只覺面子挂不住,就又嘟囔道:“小姑娘家家的,嘴巴倒是怪厲害的,也不知日後誰降服得了。”

因呼爾葉性格果決,又允文允武,天生對政治敏感,十分受器重,便越發能耐,連爺爺二長老都管不得了,哪裏聽得來這樣的酸話?

她當即冷笑一聲,昂首闊步往前走了幾步,聲音清脆道:“我不是牲口,不用誰降服,也不必誰操心。若能得一知心人共度餘生,乃是上天眷顧;若不能得,也是老天早有安排,強求不得,又有甚好記挂的?”

簡簡單單一番話,沒什麽難以理解的深奧詞彙,可偏偏就叫人心神激蕩。在場的好些大姑娘小媳婦都莫名的心潮澎湃起來,有跟着叫好的,也有被家中男子攔住了的,可都暗自下了某種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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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贊同的,自然也少不了反對的,好些男子紛紛搖頭,說這女子俨然是瘋了,到底是外族蠻夷少教化,哪怕得了郡主青眼擡愛,也終究上不得臺面,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些話,真是不知羞臊。

稍後,呼爾葉也不管衆人反應不一,徑自去了顧青面前,微微仰頭直視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句的問道:“這便是我,既不賢惠也不溫柔,性子也不好,沒準兒脾氣上來還會舉起馬鞭打人,也許這輩子都改不好了,你還敢娶我麽?”

老實講,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雖然瞧着面不改色鎮定的很,可着實心如擂鼓。

她是真的中意顧青呀,若是他臨陣脫逃,那該是多麽令人懊惱的事情?她會後悔嗎?

但轉念一想,如顧青不能接受這些,也就是不能接受她這個人,即便勉強成了親,日後少不得要三天兩頭的争吵……

若果然如此,還不如醜話說在頭裏!

顧青緩緩眨了眨眼睛,眼底忽然沁出一絲笑意,然後語出驚人:“說完了麽?”

“啊?”這回換到呼爾葉呆了。

顧青笑了笑,長長的吐了口氣,“認識了這麽久,難不成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指望你改,還不如指望日月颠倒哩!若說完了,咱們就趕緊去勞煩公孫大人一回,叫他挑個黃道吉日,趁白将軍在的時候把事兒辦了。”

這才是他喜歡的姑娘呀!

呼爾葉和顧青的事情傳開之後,且不說民間反響如何,白芷等人也諸多震動。

畢竟那姑娘的言論哪怕放到後世也是有些驚人的,更何況現在!

白芷夜裏跟牧歸崖嘆了不止一回,又道:“她那性子十分和我脾胃,我且拿她當個妹子看,回頭也找些好東西與她添妝,省得她給人欺負。”

牧歸崖笑的無奈又縱容,一邊替她掖被角,一邊打趣道:“還是郡主風采萬千,把個外族小丫頭都給迷得七葷八素,什麽都青出于藍的學着。如今你且瞧着吧,這一出出來,往後類似的事情越發多了。”

還給人欺負呢,真是關心則亂,擔心的多了些。

不說顧青那小子愛呼爾葉到了骨子裏,便是那姑娘本人也着實潑辣的很,嘴皮子比顧青利索了不知多少,回頭兩人真要鬧起來,吃虧的還不知是誰呢。

白芷翻身半趴在他身上,斜着眼睛道:“怎的,侯爺後悔了吧?還是怕我半夜從哪裏抽出馬鞭來打人?”

還沒說完呢,她自己先就撐不住笑了,牧歸崖只是搖頭,又微微起身,一邊護着她一邊吹熄蠟燭,“這幾日都鬧得甚晚,你瞧今兒天氣陰沉沉的,明兒又有好一場大雪哩!且早些睡吧。”

次日一推窗,果然就見地上已經白了一片,天上還有紛紛揚揚的雪花呼嘯着刮下來,十分壯觀。

牧歸崖點點頭,感慨的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喜氣,“瑞雪兆豐年,好兆頭啊。”

稍後兩人正在吃飯,就有人通報說顧青顧将軍和呼爾葉女官來了,兩口子對視一眼,都叫請進來。

如今顧青和呼爾葉也是正經過了明路的人了,自然不必像以往那樣避諱,便是拉着手進來,臉上都帶着幾分尚未散去的甜蜜。

白芷先請他們進來坐下,又忍不住打趣道:“呦呦呦,瞧這叫什麽事兒,大清早的,飯都不叫人好生吃了。”

呼爾葉抿嘴兒一笑,落落大方道:“郡主怪會取笑人的,誰不知道您跟侯爺才是天生一對伉俪?外頭看了誰不眼熱?”

說着,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請柬,笑道:“三日後日子不錯,我同他成親哩,郡主和侯爺得空便來吃杯水酒吧。”

“三日後?!”白芷和牧歸崖都萬分驚訝道,“這樣快?”

時人尤其看重婚喪嫁娶,又是生肖又是八字,還得講究吉利、忌諱,不反複幾十回是決計選不出好日子的,可他們這才兩天的,竟就訂好了成親的日子?而且就在三天後?

顧青撓撓頭,主動解釋說:“我們問過公孫大人了,年前只這一個好日子,再就是明年八月了,太久。且如今她也越發的忙了,到時候指不定又有什麽事,我們商議過後,就這麽定了。”

他們兩個都不是喜歡講排場的人,再者身上也沒有爵位,簡單些也使得,何苦弄那些有的沒的?一來勞民傷財,二來也折騰旁人,且一切從簡的好。

白芷又問了幾回,招手示意呼爾葉走上前來,“這樣倉促,你爺爺也願意?”

到底是如今最争氣的孫輩,二長老又是個好面子的,恐怕有話要說吧。

呼爾葉渾不在意的擺擺手,“從前他就沒替我操過什麽心,如今到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沒什麽可說的。再說了,顧将軍可是您同侯爺跟前的紅人,得了這門親家,他歡喜都來不及,也就顧不上計較這些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呼爾葉言辭中不乏譏諷,可見二長老長久以來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傷透了這個姑娘的心。

白芷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聊做安慰,又看向顧青,板着臉道:“這是我的妹子,往後你可不許欺負她,我必然不依的。”

顧青一聽就苦了臉,慘兮兮道:“郡主說的哪裏話,前兒您是沒聽見,她當着全城百姓的面兒都說婚後要甩馬鞭哩,說不得到時候被欺負的人就是屬下!”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讓讓媳婦也是應該的。”白菁跟龐媛相攜而來,後頭跟着個牧歸巒,也是滿臉憋笑,不知聽了多少去。

“誰稀罕你讓?”龐媛小聲道,瞅了他一眼,轉頭就去找白芷和呼爾葉說話去了。

剩下幾個男人面面相觑,忽然意識到自家媳婦好像都挺彪悍,猛地就有了共同語言似的。

三天時間雖然倉促,可左右現下也無甚大事,但凡得空的都來幫忙,又有白芷、牧歸崖等一幹人鼎力相助,竟也操辦的熱熱鬧鬧、妥妥當當。

說也是玄而又玄,兩人剛進了洞房,郭通掌管的驿站那邊忽然來了八百裏加急的使者,剛一進城就一路疾馳,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疾呼:

“聖人駕崩,新帝繼位,舉國大喪,三年內嚴禁一切嫁娶及慶典、宴飲等諸多事宜……”

大驚之餘,衆人不免又是一陣手忙腳亂,趕緊将辦喜事的一應紅色器具俱都撤了,換成白色,城內外瞬間肅靜起來。

白芷和牧歸崖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僥幸。

也真是錯有錯着,得虧着顧青和呼爾葉都是雷厲風行的性子,不然但凡稍晚兩天,就直接拖到三年後了,誰知道中間會不會節外生枝?

一群人又匆匆從宴會上撤回來,聚到郡主府分析情形。

“太子繼位,”牧歸崖眉頭緊鎖的看向白菁,“二哥來的時候可聽到過什麽風聲?”

推斷起來,聖人駕崩大約也就是半月前的事,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必然之前就有跡可循的。

白菁緩緩搖了搖頭,有些唏噓,“自從回京之後,我們幾家越發低調了,許是消息來得不如以前及時也說不定。杜大人倒是日日上朝,可也沒聽他提過什麽可疑之處。”

打從開封出發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月了,假如杜笙真的有什麽發現,以他的心機和城府,必然會想方設法傳過來,然而他們卻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這麽看來,聖人駕崩的真相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事發突然,他确實是忽然駕崩的,以至于身為戶部尚書的天子近臣杜笙都沒看出一絲端倪,因為根本就無跡可尋。

第二,太子提前動手了,最壞的可能就是京城戒嚴,杜笙的消息根本傳不出來。

但不管哪種結果,只要上位的是太子,對他們這幾家人都不是什麽好事。

按理說,聖人駕崩、新帝登基,如無意外,在外的皇親、貴族乃至一方封疆大吏都要進京朝拜的,也就是說,在場幾人都包括在內。

白菁眉心一動,雙目閃閃發亮的對自家小妹道:“這是你們回京的唯一機會了!”

只要能回京,就有可能找個理由留下來,不然就永遠是太子的心頭大患,被迫幹等的風險大不說,等來的也有可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诏書。

白芷和牧歸崖的心髒狂跳起來。

到底是正經的家鄉,說不想回去,那是假的。

且不說白芷家的根兒在那裏,牧歸崖卻還有好多活着的家人,難道不想回去看看,抓緊最後的時光享受一下天倫團聚?

可話又說回來,回京,也未必一定安全。

只要太子下定了決心要動手,去哪裏都是一樣的,甚至說留在西望府到底天高皇帝遠,生存的幾率更大些。

牧歸巒就難掩忐忑道:“萬一那什麽太子居心叵測,你們豈不是送上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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