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喜喪(6)
次孫死了。
他的屍體挂在某個偏僻房間,一條白布吊着他的脖子。
任逸飛第一次見到吊死的人。
雖然之前的陰間系統總是把他丢到絕境裏‘體驗人生’,但他其實很少直接接觸到死人,多數時候他才是死掉的那個。
真正暴斃的人和學校的大體老師,或者片場的特效妝都是完全不一樣的,那種猙獰可以穿過空氣紮進來,讓人從心底冒涼氣。
他擡頭看着。
看屍體無風自動,在空中旋轉。
轉到某個角度的時候,一雙血紅的眼,就這麽直直對上任逸飛的眼。他感覺屍體對他笑了一聲。
紅色在他的視線裏蔓延,潑天的紅色液體挂下,在地面流淌。
有個紅衣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喉嚨裏血液一股一股湧出,卻在對他微笑。
紅色的血液像蛇一樣爬行,爬到腳邊,緊緊鎖住他的身體,從腳踝一點點蜿蜒向上,将他捆綁。
任逸飛冷得發抖,心髒凍裂了。
女人眼睛看着他,紅唇在笑。
“阿飛,你怎麽了?”
青年人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恐懼幻象。
任逸飛一頓一頓扭過頭,他怔怔看着阿傑阿亮他們,嘴唇張了張,卻沒吐出聲音來。
“你臉怎麽白成這樣?”
守夜人圍着他,看他臉煞白,一腦門的虛汗。
他們的熱情驅散了寒氣,任逸飛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死去又活過來。
守夜人順着任逸飛的角度看了吊着的屍體一眼,再看看整個吓得比鬼都像鬼的他,明白了。
“怕成這樣還來看?”守夜人也是無奈了,怕的人都自覺躲在牌桌那兒探頭,阿飛這又是來湊什麽熱鬧?
“來兩人,把他扛回去。”阿亮找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守夜人。
任逸飛僵着脖子:“不。”
他伸手揪住阿亮的衣服,死死拽着:“我沒事,你讓我緩緩。”
過了兩分鐘,他似乎緩過勁兒,臉色恢複了正常,也不冒虛汗了。
“你行不行啊?”阿亮還是遲疑。
任逸飛抹了把臉:“行。”不行也得行。
那頭已經進行到把屍體放下。
人們圍成一個圈,有經驗的老人上來做了粗糙檢查,他找到脖子後面的瘀痕:“是勒死的。”
全場一靜。
“我兒……”中年婦人撲在屍體上嚎哭起來,一點看不出之前對‘次孫’那個嫌棄,中年男人則顫抖着身體。
npc唏噓不已,玩家擠在人群中看。
“這裏是春枝婆婆的屋子,你們說……”
“就是有怨,也不該……”人群裏小聲議論着,說着某些玩家不知道的隐秘。
任逸飛探出頭,屍體的雙眼已經被合上,并沒有比拍戲時的假屍體恐怖。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所以一直以為自己不怕這種東西,甚至可以看着解剖視頻吃肥腸。
但死人血紅的眼睛,讓他想起了糟糕的回憶。
沒有記憶幹擾的時候,任逸飛完全不懼怕死去的人遺留的肉身,他可以冷靜思考和分析。
次孫的屍體,眼球突出,面色蒼白缺血,嘴唇呈青紫色,指甲也泛青紫。
這是典型的機械性窒息死亡的特征。
機械性窒息死亡,通俗點講,就是悶死、掐死、吊死、勒死這一類。
而吊死和勒死,區別最大的是,一個繩索作用力主要集中在下颌下,也就是脖子下方,耳後通常不接觸,所以瘀痕多集中在脖子上。
而另一個是繩索繞脖子一圈,均勻受力,所以後脖子也能看到痕跡。
這具屍體後脖子血瘀明顯,所以,他的确是勒死後,又做出吊死的樣子的。
‘鬼’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個死亡方式有什麽特別的深意嗎?
任逸飛還在想着這個問題,屍體卻開始變得透明,他飛快看一眼左右,npc裏沒有任何人露出其他表情。
npc會自動屏蔽這種異常麽?
混在人堆裏的老玩家一副‘還是來了’的淡定,新人捂着嘴,不讓自己叫出來。
屍體在消失,他甚至透過屍體看到了地面的紋理。這時撲在上面哭的中年婦女呆呆站起。
中年男人轉過身,呆呆往回走:“都走吧,不要耽誤守靈。”
什麽?這說得是人話?
然而就是這樣神奇,所有npc都站起來,轉身開始朝着靈堂走,他們一個個眼神呆滞,不似真人。
新玩家又驚又恐。
三個老玩家立刻混入隊伍中,其他新人也要跟上去。
添油攔住小美,低着頭,快速且低聲地吩咐:“屍體消失後,會遺留下一張卡牌,拿來給我。”
投名狀?
小美回頭看一眼還沒完全消失的屍體,咬牙點點頭。
其他玩家聽到了,回頭看了一眼,但是他們對那個卡牌的興趣不大。
小美強忍着恐懼在屍體旁多待了半分鐘,終于等到屍體完全消失,落下一張黑色卡牌。那邊守靈的隊伍也已經到了靈堂門口。
她拿着卡牌,抖動略微無力的雙腿追上去。
小美擠進守夜人的隊伍,準備穿過去,走直線,把卡牌送添油那裏。
她順利過去了,守夜人裏有一雙眼睛看着他。
任逸飛本想趁機拿走那個卡牌,但最後他什麽事都沒做:不能打草驚蛇。
小美和添油碰了頭,他們躲到一邊說話。
守夜人回到牌桌上,他們繼續打牌閑聊,這樣的夜晚,除了這似乎也沒別的事情可做了。
這些年輕人的心都是坦坦蕩蕩的,不像玩家裝着那麽多事。任逸飛雖避到了npc的隊伍裏,但這時還是像玩家一樣多憂多慮起來。
次孫死了,他的一切痕跡也被人随手抹掉,就像從未存在。
這就是這裏的死亡?身體和記憶,一個不留?
擡頭看着漆黑的天,他有心去春枝婆婆的房間查探一番,這卻不是合适時候。
烏漆嘛黑的,什麽都看不清。若拿着蠟燭,光又會引起別人注意。
看來只能等到天亮的時候。
任逸飛扛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皺着眉,手指無意識刮蹭桌面,睡得不安穩,邊上守夜人看見了,順手給他披了一件衣服。
任逸飛還能小睡,可憐其他玩家又餓又累,卻被npc盯得死緊,只能硬生生扛着,一個個眼睛充血,肚子咕嚕咕嚕叫喚。
他們等啊等,等到天光微亮。
玩家小美端着盤子擡頭遙望,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顆啓明星,這糟糕的一夜總該過去了吧?
夏日總是亮得更早一些。一般這個時候,早餐店已經開門蒸包子了,也有早起去市場的人們發出的聲響,但這裏沒有一點動靜。
任逸飛醒過來,打着哈欠站起來舒展了筋骨。
天空将明未明,守了一夜,大家的精神狀态都不佳,一個個黑着眼圈連着打哈欠。再濃的濃茶都不能拯救他們睡眠的欲望。
天時地利加人和,這是探索其他場地的最佳時機。
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尋了個借口溜去後院。
任逸飛貓着腰,避着人,做賊似得從後院繞過去,一直走到最偏遠那個房間的後邊,爬窗進來。
這是春枝婆婆的屋子,之前吊着次孫的地方就在近門口的位置,白練挂在房梁上,屍體晃晃蕩蕩。
任逸飛看着那個房梁,又想起那雙血紅的眼睛。
“等會兒,”他拍拍自己的臉,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是只要茍到最後就好了?這又是潛入又是查探……”
他為什麽要這麽積極?這又不是他為主角的刑偵劇!
‘吱吱’一只老鼠爬過去,把任逸飛吓了一跳。
此刻外面還沒有完全亮,太陽也還沒有出現,所以房間裏昏暗,只勉強看得清。
他搓搓臉:就,來都來了。
這房間被仔細收拾過,很多東西都已經不見了。
床不在,衣櫃和箱子也不在,屋子裏堆着些不用的破舊雜物。若是npc不提,任逸飛會以為這裏是雜物間,從未住過人。
他低頭細看,只有地板上沉積的灰塵痕跡證明這裏曾有過什麽。
死者這才剛死,家裏人就急急忙忙收拾了東西,把老人的房間變成雜物間。這要是其中沒點內情,鬼都不會相信。
在房間一角,他發現了一個椅背傾斜的老人椅,很幹淨,不是陳舊雜物。椅子的椅面磨得發亮,是主人常用之物。低頭細看,椅子扶手上有很新鮮的抓痕。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地上有幾處淩亂腳印,覆蓋在薄薄一層灰塵上,不細看看不出來。
這印子留下不久,因為紋路非常清晰。
但是之前發現次孫屍體的時候,并沒有人走到這裏。任逸飛懷疑這是昨夜三更,玩家尋找線索時留下的痕跡。
提示次孫死亡的時間很早,如果他當時就是死在這裏,來這裏的玩家不可能沒有發現。
所以是玩家檢查過這個房間之後,次孫的屍體才出現在這裏。
即是說,子時‘鬼’回到靈堂的時候,肯定不是最早那一批,嫌疑人一下縮減。
‘鬼’選擇在這個房間,用這種方式吊着次孫,是不是在暗示什麽?
任逸飛視線慢慢轉到那根房梁上。
如果這個房間曾經吊死過人,那麽,房梁上就應該留下兩條擦拭過的痕跡。
抱着屋子裏的木柱,他艱難爬上去,小心探出頭,才看了一眼,心神便是一震。于是手腳一松,‘哐當’摔地上了,把房梁上的粉塵震下來不少。
任逸飛疼得呲牙咧嘴,拳頭捶地。
雖然努力學習了各種制敵小技巧,在體能上他依舊是個戰五渣。
“咳咳咳。”他扇了扇空氣,又捂着嘴小聲咳了會兒,砸到的半邊身體一下痛得都麻木,過了幾分鐘才稍微好受一些。
這罪沒有白受,房梁上有兩處規整的摩擦痕跡。
兩處,即是說,除了次孫,還有一個人吊在這裏。
不,或許不是‘人’。
若是活人,吊死的時候,因為痛苦,多少會有掙紮舉動,這就帶動了白練,在房梁上留下許多輕輕的擦痕。但是這兩處摩擦痕跡都十分規整,仿佛吊上去的東西完全沒有掙紮的本能。
趴在地上的任逸飛擡着頭,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黑黑的影子,安靜無聲地套在一根白布上。
一雙婦人的小腳挂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戰五渣,官方蓋戳。
阿飛:……不是,沒有,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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