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院子裏本來種着一顆桃樹,它已經活了十五歲,卻在十年前的夏夜被程隔雲親手砍掉,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截樹墩和少數新芽。
很多花草已經死亡,少數依舊存活,程隔雲的手指不自覺插入泥土,捧起又落下。
他記得從前後院種着竹子,因為夏日好乘涼。這裏種着鈴蘭,那兒種着風信子,那有一株結香,這邊還有一盆小小的迷疊香,做菜時要用的。
有塊地是專門給他種玫瑰的。在夏季,他每天清晨都會剪下一枝最美的紅色玫瑰,然後插進父親書桌前的花瓶中。也同樣是那個夏夜,他親手拔去了所有玫瑰,玫瑰刺紮得他滿手是血,傷痕累累。
他叫人打掃衛生,卻放任花草不管,任由雜草瘋長,好笑地試圖掩蓋舊日痕跡,想讓自己回家之時能少丢失一分勇氣。
然而只要有一絲一毫浮出水面,一切都依舊清晰避無可避,就像他整日流連花叢,卻心知肚明所牽挂不過幾人。
程隔雲親手拔去了雜草,泥土被連根帶起扔到地上。
大致拔完雜草後,程隔雲洗淨手,抱着他的白玫瑰打開鎖,進入屋內。
前幾年的時候,這房子因為沒人居住而遭過賊,程隔雲讓人報了警,甚至讓葉舒楓過來幫他照看,換了鎖,卻單單沒有親自回來看過一次。
客廳。
客廳有兩幅巨大的書法作品,都裱好了,挂在牆上。
一幅寫的《陋室銘》,瘦金體盡顯文人傲岸以及熟稔技巧,不可謂不是大家手筆。
另一幅寫着蘇子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字跡略顯稚嫩,不過放在外行眼底倒也夠看。
這是程隔雲十五歲時,同他父親一并寫就的。
父親說寫《陋室銘》,放在客廳剛好合适,程隔雲那時偏愛蘇轼,就要寫《赤壁懷古》。
他看着那些字,心底卻暗罵了句,似乎這麽多年寫下來不僅沒什麽長進,還越寫越倒退了。又想到姜猶照說的什麽,等他到三十七歲定會更優秀。絕對是哄小孩兒的鬼話,老男人果真不能信,等回去了必須要去他那兒鬧上一鬧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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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還擺放着茶具,一塵不染,宛如昨天程隔雲方才離開此處。
他把玫瑰放在一邊,在茶桌前坐好。
燒水,燙杯,取茶,洗茶,煮茶……
程隔雲的動作已經有些生疏,十年間除非必要,他很少喝茶。
一層熱氣升起時,程隔雲不自覺出神,從前空閑的下午,他父親便會和他在此對坐煮茶聊天。程隔雲幾乎将自己所有心事都說與他聽,他溫柔幽默又智慧,好像總能幫程隔雲解決問題,然後逗笑。
他父親好友不多,到訪之人多數是來談論學術,只有他們二人在此,這茶才多了份人情。
可是如今這茶太苦了,程隔雲只微微一抿,便不敢再飲。
他放下茶盞,再度抱起玫瑰。
牆上有畫,畫的內容是黃昏與紅玫瑰,三朵,一朵盛開,一朵含羞待綻,還有一朵已經快要枯萎。昏黃的光讓紅玫瑰的花瓣紅到發黑,讓葉子由綠到褐,下面寫着一行小字。
2006,1231,橙橙。
程隔雲又想起了被自己改掉的密碼,才發覺這對于已經看過日記本的虞盛雲來說,的确太好猜——
1991年,0101,程隔雲的生日,1231,是他父親的生日。
記憶裏他十二歲後,只要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作息一向規律的父親就會難得熬夜,然後和程隔雲度過淩晨,最先對他說出生日快樂。
這畫就是在那時畫的,他在飄雪的季節回憶着夏季的紅玫瑰,就像在現在回憶着2006年,執着于已然逝去的東西。
感情這般短暫,遺忘卻如此漫長。
程隔雲走進廚房,發覺這很陌生,不像自己家。懷疑好久後才遲鈍地想起,那是因為他很少到這兒來,而恰好時間又可以模糊一切。
他有自知之明,曉得一直以來自己的生活自理能力都低得可憐,至今還有很多蔬菜連名字也叫不出來,只知道吃起來是那個味。
程隔雲十八歲之前靠父親養活,十八歲之後靠飯店和外賣小哥養活。
那時候基本他放學一回家,只要洗幹淨手往餐桌前一坐,香氣四溢的飯菜就會就擺在他面前。
他再度好笑地發覺得自己活得後退,沒有半分長進。平日裏随口說的玩笑話就算了,到現在居然還這般緬懷孩提時期,親爹都死了,真當自己依舊是小孩嗎?
樓梯的扶手是木質的,程隔雲伸手撫上去,非常幹淨,就像他和父親都從未離開。
扶手的盡頭,一個木圓球,上被他理直氣壯地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程隔雲的專屬滑梯。
他在讀初中之前,這個樓梯一直都是他的滑梯。并非家裏條件不好,去不起游樂園或者買不起玩具,而是程隔雲太皮,他父親對他又一向順從,要星星不給月亮,所以從來不加以制止,還會因怕他摔倒,一路扶着他滑樓梯。
可惜現在他不可能再滑樓梯了,也不會有人再扶着他滑了。
程隔雲順着樓梯走,隐約記得二樓的步驟。
他父親是個文人,所以他們家裏書房最寬敞。兩張桌子并列,中間稍有距離,對窗迎光擺放,窗前原本種滿了生意盎然的綠植,想來應該該已經死掉,也叫人清理幹淨了。
程隔雲從前最愛坐在這裏,和他父親一起看書。有時候他們品讀同一本書,大手握着小手,在空白頁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讀書心得與批注。
風從窗戶外吹進來,把綠植的葉子吹得沙沙作響,程隔雲偶爾分神,擡起手掌到窗前,接得滿手的陽光。
只是現在這裏空空蕩蕩,一屋子的書叫程隔雲這個敗家子搗騰得幹淨,一些送到他高中所讀學校的圖書館,一些讓程隔雲扔掉。
從前程隔雲也在這裏寫日記,記錄着自己最簡單的喜怒哀樂。他父親十分尊重他,從不翻看他的日記本,盡管他就坐在程隔雲身邊,盡管日記本有時被他故意敞開放置在桌上。
他設想過無數次,如果父親看了他的日記本呢?
父親會怎樣?是驚訝,震怒,還是不可置信,或者坦然接受?
如果他看了,現在是不是就沒有這麽糟糕了?
可惜世界上最荒謬的存在就是“如果”。
在幻想中,事實不會有任何改變,程隔雲被困在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夜,從2009年到現在,他用盡了所有方法,好像依舊未能解脫。虞盛雲不過輕飄飄一句話,他就被無數只手重新拉回深淵,它們如惡鬼和毒蛇一般,捂住他的五官,纏住他的四肢。
硯臺裏還放着沒有用完的松煙,紙上的墨跡幹了很多年,無人處理。
程隔雲把那天從腦子裏□□,自言自語道:“想起來了。”
那天早上他在練字,因為天氣很熱,程隔雲沒有耐心,寫了幾個字後收到電話,高中剛畢業沒多久,同學邀他出去玩,他走出了家門。
下午回家踏進家門,程隔雲開口便說晚上要一切打游戲,《英雄聯盟》這個游戲剛在國內內測,很火。程隔雲玩ADC,就要他父親玩輔助保護他。
直到幾個字出口後,他才發現家裏異常安靜。
餐桌上沒有紙條,他覺得奇怪,因為只要父親不在家做飯,就會給他留紙條,他怕打電話會打擾到程隔雲。
“爸。”程隔雲試探性喊。
沒有人答應他。
程隔雲踮起腳尖,偷偷摸摸到廚房外,往裏一跳,哈哈大笑:“抓到你了吧!”
随後他瞬間怔住,臉上笑容也退去,因為廚房也一個人都沒有。
程隔雲悵然若失,往二樓走去。
“當當當當~你的橙橙回來啦!”他走到書房門邊,再次笑着扒着門框探頭。
橙橙是程隔雲的小名,一是因為諧音,叫起來方便,二是因為程隔雲小時候愛吃橙子。
但書房裏空無一人,只有晚風從窗外吹進來,把綠植的藤蔓吹起,程隔雲走到窗前,安靜的聽了會兒風,他覺得奇怪,因為這風好像是在哭,而且哭得還很傷心難過。
但他并未多心,伸手關上了窗戶,轉身去三樓卧室。
後來的東西他已經不願再回憶了。
程隔雲從那個下午的桎梏中脫身,回到2019。他按下門把手,這間卧室在他面前一覽無餘。
像它的主人一樣,簡單,風雅。
來之前他叫人換了床單,程隔雲緩緩俯身,最終趴在了這張床上。
程隔雲還是個人類幼崽的時候,就在這張床上抱着奶瓶蹬腿哭泣。稍稍大一些,要和父親睡在一起聽睡前故事。再稍稍大一些的時候,怕黑又成為了新的理由,往後一直百試不爽。
而現在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卻還像最初的那只人類幼崽,在這張床上落淚。
只不過幼崽時是啼哭,現在連哭泣也無法出聲。人真是十分奇怪,明明跨越光陰,但場景依舊常常重合。
虞盛雲将他生下後一個月就選擇了離婚,程隔雲是被他父親帶大的。
他給程隔雲姓名,告訴程隔雲的名字出自“所愛隔雲端”,他認真将程隔雲養大,耐心教會程隔雲說話走路。他抱着程隔雲,教他一遍遍認字讀書,也握着程隔雲的手,看着程隔雲的字從一地雞爪到在同齡人中遙遙領先。
他和程隔雲一起種下院內的桃花,說要和橙橙一起将桃樹養大。
他給程隔雲唱歌,唱江南的小調,吳侬軟語,唱詩詞歌賦。
他為程隔雲做飯,幫程隔雲挑去魚刺,給他熱了十幾年的牛奶。
他帶程隔雲看到了一個很美好的世界,盡力滿足程隔雲的所有要求,把所有的愛給程隔雲,然後選擇躺在這張床上不聲不響地離開。
程隔雲渾身發冷,不自覺蜷縮起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臉上的淚痕逐漸幹了,手機忽然響起。
程隔雲瞥了一眼聯系人,沒有隐藏情緒,直接接通:“喂。”
“怎麽不開心了?”
“沒有不開心。”程隔雲的嗓子已經恢複,他有意掩飾,誰也聽不出他剛剛哭過。
程隔雲不願意說明,姜猶照只能換一個點。
“吃早餐了沒有?”他說:“我叫助理來給你送。”
“我要你自己來。”程隔雲總是刁鑽。
“也不是不行。”對方沉吟片刻,應下:“我去改行程。”
程隔雲又安靜了一會兒,問:“……你真的來嗎?”
“難道是假的?”姜猶照道:“我來看看我的小朋友怎麽不開心了,可以嗎?”
程隔雲下意識想答應,但現實擺在面前,他搖搖頭:“我在外地,和別人一起。”
“唐先生?”姜猶照憑借直覺嘗試着猜。
“是。”程隔雲難得用商量的口吻問他:“下次我帶你回我家,好不好?”
姜猶照反應極快,清楚此家非彼家:“好啊。”
随後程隔雲那邊又沉默了許久,他忽然喊:“姜猶照。”
“嗯?”
“姜猶照。”重複喊名字是小孩兒無聊的樂趣。
“我在呢。”
“你想不想結婚?”程隔雲翻身,躺在床上,伸手擦幹淨最後一點眼淚,下定決心:“我很認真地問你,想不想和我結婚。”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川槿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泸晚 5瓶;
看到這裏,大家對程隔雲這個人的感情應該已經大致了解了?沒懂的話可以繼續看,我會在v章 前在文內徹底說清楚,避免大家花不開心的錢。
內個,接受不了的妹子就可以先離開,期待再見(不想見到我也不許說出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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