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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是臺灣人,愛聽國語歌,有幾張舊碟是她特別喜歡的,翻來覆去的放,聽的耳朵都要起油了。不過其中有一支歌我卻很鐘意,叫做《飄洋過海來看你》。
歌詞裏這樣唱着,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
真的,再不能比這更精确了。滿懷憧憬、千辛萬苦偷跑去倫敦找他的時候,那種忐忑、慌亂、惴惴、與破釜沉舟的決心。我幻想了無數種與他見面的方式,演習了無數遍見面時的對白……甚至,對着GV學習了許多種做’愛的技巧。
我不知道,落到這樣的結果,是命運惡意的嘲弄,還是魔鬼刻意的報複。
我只知道,這一切已經發生,再也回不到從前。
這一次,不用父親施壓,我自己把自己關進房間,任誰呼喚都不開門,只是對着窗外發呆。
母親在外面哭泣着反複拍門:“昀昀,昀昀你開門啊,不要吓媽媽!昀昀你聽話,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真的,爸爸媽媽都在這兒呢,寶寶你開門啊!嗚嗚嗚……”
我聽見父親憤怒的聲音:“讓他去!自己惹出來的爛帳,還有臉發脾氣!我要是他就幹脆自己一頭撞死,省得丢人現眼!”
溫柔和順了一輩子的母親終于爆發了,門外傳來她尖厲的哭罵:“江成輝,你說的還是人話嗎?昀昀年紀小不懂事,他霍景行也不懂嗎?你兒子被傷成這樣,竟然是他活該了?你眼裏就只剩下那點破生意嗎?你還配當一個父親嗎?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讓我和昀昀一起死了幹淨,省得……”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一把拉開門,木着臉:“媽媽,別說了……我沒事,真的。”
母親的哭聲戛然而止,愣愣的看着我,一秒鐘後反應過來,撲上來捉住我的手從上到下檢查一遍,然後眼淚又掉下來了,一面哭一面說:“寶寶,沒關系,媽媽找人替你辦手續,我們去美國念書,馬上就走……”
我把母親抱到懷裏,就像小時候跌疼了她抱我安撫一樣,忍着心頭一陣一陣抽搐的疼,低聲附和道:“好的,媽媽,我都聽你的。”
我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孩子。她生我時大出血,摘除了子宮才保下性命。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感到遺憾,但至少在我面前,這麽多年來他們從未表現出一絲一毫。
江氏伉俪鹣鲽情深,是人人稱羨的愛侶。
母親說到做到,即刻安排起一切。我除了被拖去做一些必要的露面與簽字,其餘時間全部躲在家裏哪也不去。
看得出來,母親對我的沉默與萎靡十分擔心,但是一字不敢再提,只是約束着全家上下三緘其口做出一切如常的樣子,生怕我再受到一點點刺激。
出于種種顧慮,他們決定把這件事情咽死下去。經過書房時,我無意間聽到母親抽泣着低聲對父親說:“……昀昀還小,這種事情鬧出來不過兩敗俱傷,徒然成為醜聞話柄,便是打落牙齒也只好和血吞了。昀昀才十八歲,以後的路還長呢,過個幾年,等他懂事了、想開了,也就……”
父親沒有作聲。母親繼續道:“我知道,你與霍景行多年知交,生意上也多有牽扯,可眼下出了這種事……”
許久,我才聽到父親嘶啞的聲音:“我明白的,秀芝,你放心。”
我默然片刻,悄無聲息的轉身走開了。
很快,我便明白了父親所謂的“放心”是什麽意思。他下令結束與霍氏的生意往來,除了已簽署合同的、已在進行中的項目,其它全部取消。好幾個正在接洽中的、甚至比稿中的項目都被喊停,讓不明就裏的雙方職員們一頭霧水措手不及,在業內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動。霍氏這塊蛋糕一向誘人,只是江家憑着人情牌這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多年來一直拔得頭籌,如今忽然一朝變革,外界紛傳江成輝與霍先生不知為何事翻了臉,于是一衆競争對手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父親這段時間變得非常忙碌,早出晚歸,家中很少能見到他的身影。記憶中,自從生意上了軌道,他已經多年沒有這麽拼了。從陳助理那邊零星漏出的只言片語裏我才知道,由于主動放棄了霍氏這個最大的客戶,業務收入大幅跳水,需得重新開拓許多新客戶來彌補這百分之四十多的生意。是以父親日日在外拜訪客戶高層、洽談訂單,幾乎宿在了公司裏。但如今這等行情下,十單生意能成一單已可慶賀,何況重新開荒?父親那邊進展的并不順利,已經開始有心态不穩的員工擔心起年底花紅、流露出往外跳槽的心思了。
送走回家拿文件的陳助理,我腳下仿佛灌了鉛,一步一步挪回自己房間,盯着洗手臺鏡子裏那個蒼白瘦削的、死氣沉沉的人,自言自語道:江昀,瞧你都幹了些什麽?
霍景行也說,昀昀,你能不能懂事一點?
霍景行。
霍景行!
我擡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母親回家後,被我臉上紅腫的指痕吓壞了,以為又遭遇了什麽不測,差點撥三條九。我好容易才安撫下她,讓紅姐給她煮了碗杞子茶定神,她坐在沙發上,眼淚汪汪的喝,一面抓着我的手不放。“寶寶,你答應媽媽,要好好的啊!”
“媽媽,我聽你的話。”我把她的手掌貼到臉上,細聲哄着。
正上演母子情深的時候,家裏忽然來了不速之客。母親一聽到“霍景行”三字,立刻睜大雙眼,死死握住我的手,仿佛刺猬根根豎起棘刺,厲聲道:“不見!”
可是,人已立在門口。
紅姐為難的轉身:“太太……”
我怔怔看向門口,熟悉的黑色長大衣,一身的凜冽,眉宇間卻有些憔悴的樣子。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臉,在掴傷上駐足了一秒,然後極細微的皺了下眉,随即轉開了視線。
我貪婪的看着他,滿心酸楚,愛恨交織。是的,愛恨交織。我的國文學的并不好,我想不出其他的詞彙來了。
母親一把将我拖到身後,喝道:“昀昀,上樓回房間去!”
“媽媽!”我猶豫了一下,小聲央求。
“上樓!”母親是真的發怒了,用力推我一把。
我猛然驚醒,羞愧難當的垂下頭,轉身快步離去。
身後傳來母親冰冷的聲音:“霍先生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今日外子不在家中,請恕不便招待。紅姐,送客——”
霍景行低沉的聲音響起:“秀芝,抱歉冒昧打擾。我來看看昀昀是否好些了,另外,聽說成輝最近斷了與霍氏的生意往來……他不肯見我……在商言商,其實……”
母親的聲音裏憋着怒火,高了八度:“紅姐,送客!”
我輕輕阖上房門,背靠在門上,再也忍不住,眼淚爬了滿臉。我把手塞進嘴裏,堵住一切聲響,哭的渾身顫抖。
許久,帶着一點絕望的心情,我奔到窗前向下望去,只見那個黑色身影默然立在秋風裏,靜靜的不知站了多久。枯萎的黃色的葉子在他腳邊打着旋,慢慢飛走了。終于,他別過頭吩咐了一句什麽,司機下來替他打開車門,他彎腰坐了進去,很快便開走了。
看着一路紛紛揚揚的葉子,我下意識的擡手捂上心口,明明已經碎成渣了,為什麽還是會疼呢?
霍景行,我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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