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Act.31邀請

赤之王背對着窗，昏暗的光線中,他的表情模糊難辨。緒方直到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看清楚那張隐忍而倦怠的臉,沒有用常見的不耐煩與兇狠作為掩飾,大概是因為初醒，因而真實地流露着他心底的疲憊。

周防擡起手,紅色的玻璃珠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僵硬中的緒方，視線在她的肩頭停留了半秒。她幾乎是逃避一般,迅速将手裏的彈珠交給他，接着捏住自己的裙擺,低着頭就要從他身邊走過。

“去哪？”

低沉微啞的話語聲傳入緒方耳中,她腳步一頓，微微躊躇了幾秒，最終還是轉過身。她擡起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視線飄忽，回答道：“時間不早了，我去準備一下晚上要用的食材。”

“嗯。”他輕哼了一聲後便沒了下文，緒方正準備離開，卻不經意聽見他低聲道：“去休息吧。”

周防走了幾步，擋在緒方要去的方向上，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琥珀色的眼睛恢複澄明清透的狀态。

緒方有些驚訝，她從下樓起第一次和他對視，對方的眼睛和記憶中暴虐的金紅色獸瞳重合，但又分明是不一樣的。她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些什麽，最終卻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重新看向周防的眼睛，帶着些許無奈的笑意，微微搖了搖頭，“為什麽要這麽包容呢？明明我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不是嗎？”

赤發青年無意義地唔了一聲，看不出高興或是生氣，緒方盯着他看了一會，得不到正面回應，她摸了摸自己還隐隐發疼的左肩，苦笑道：“那個時候說的話……我可以收回嗎？其實靜下心來想想，大概也能明白你為什麽要阻止我了。”

“以一己之力和S4對抗實在是太不明智了。”緒方自嘲地笑了笑，“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只要我身體那種惡心的東西不消失，這種囚徒一樣的日子就不會結束。其實這種事理智上早就接受了，但情感上暫時還……還不能夠。”

她對着周防勉強地笑了一下，“其實我知道不該對你存有怨恨，但是現在可能……抱歉、暫時還不能平靜地面對你。不想恨你的，只是那種痛感……”

她的聲音突然停頓，不經意回想起那段令人窒息的經歷，她立刻深呼吸以平複內心無垠的恐懼，雙手捏緊了柔軟的裙擺。

“我……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我、我還是一個人冷靜一下比較好。”緒方潦草地向他欠了欠身，低着頭匆忙地從他身邊走過，逃跑般躲進料理間。

周防回頭看了眼她的背影，心中有微小的疑惑一閃而過，他沉吟了片刻，舉步走上樓梯。不緊不慢地走到安娜的門外，他叩了叩門，等待了一會，沒人應答，赤發青年微皺起眉，出聲道：“安娜。”

房門很快從裏側被打開，穿着紅色洛莉塔洋裙的嬌小少女撲到了他身上，她揪緊了周防的T恤下擺，“尊！”

酒紅色的眼瞳內滿溢着不安和恐懼，安娜仰起頭看向他，嗓音顫抖道：“她想要殺了你，她真的想要殺了你。”

站在門口的周防聞言沉默了一會，他單手輕輕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低沉地回答道：“知道了。”

“尊！”安娜着急得快要掉下眼淚來，她緊緊地抓住尊的衣擺，想要阻止他心不在焉的行為，“黑色的、被藤蔓纏繞的心髒，充滿了壞的想法，想要殺掉你，用子彈貫穿你的心髒，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周防低聲嘆氣，他側身倚靠住門框，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安娜。”他望着她酒紅色的眸子，無聲地對視，良久，白發少女低下頭。

她不願意離開，挨着他站在門邊，小聲道：“讨厭她。”

“啊。”赤之王不知所謂地應了一聲，掏了掏口袋，将玻璃珠抓出來還給她，然而對于怎樣開導她卻完全沒有頭緒。

之後直到入夜、酒吧開始營業，周防都沒有再見到緒方，聽草薙說她很早就告假回了房間。送安娜上樓睡覺的時候，周防看了一眼緒方的房間，緊閉的門、無光的門縫，安靜得就像沒有人的空屋一樣。

淩晨一點，Homra停止營業，周防在和草薙閑談了幾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憩。他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睡着的，混沌的夢中，隐約又有火光和焦糊味。不得安寧的赤之王本就睡眠質量極差，因而在聽到外界細微的雜音後，立刻便從夢中清醒過來。

極輕的關門的聲音。

尊閉着眼，不想動彈，敏銳的聽覺卻将微小的聲響強加給他。軟底拖鞋與地板接觸，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幾乎可以想象出緒方小心翼翼、不願打擾到別人的樣子。

那種聲音消失後，他嘗試着勸服自己再睡一會，但不知為什麽卻睡意全無。尊睜開眼，坐起身望向窗外，透明的玻璃之後是無垠的夜幕，明亮的星月将銀白的光輝灑遍鎮目町的每個角落。

周防發了一會呆，随即想要摸一支煙點上，但伸出手才想起自己的舊外套和煙盒都報銷在了異能者管理中心。他揉了揉眉心，正準備拆一包萬寶路，卻突然停下了動作。

他打開卧室門，沿着走廊走向公共房間，開放式的小客廳連接着二樓唯一一個飄窗，他不意外地在那裏看見了緒方。

黑發少女沐浴在一片銀輝中，低下頭阖着眼。

“我來到院子裏，用珍珠貝殼挖墓穴。珍珠貝殼很大，表面光滑，邊緣鋒利，每舀一下土，月光就會在貝殼的內壁閃爍一下……”

她正小聲地背誦着《夢十夜》中的片段，他就是因為聽到了這種細微的聲響，所以才被吸引到了這裏。

“我把她搬進墓穴，然後緩緩地撒下松土。每撒一下土，月光就會在珍珠貝殼的內壁閃爍一下。我揀來隕落的星星碎片，輕輕地放到泥土上……”

溫柔的語調讓人沉迷，她像是在為自己念着悼詞一般虔誠而溫馴，但不論怎麽聽都覺得有種揮之不去的憂傷彌留在那聲音裏。

周防走近了一些，緒方警覺地睜開眼，在見到是他時又略微放松了幾分。

“……吵到你了嗎？”少女顯得很疲勞，卻還是強撐着笑着向他打招呼。

赤發男人走到她面前，側倚着牆壁，琥珀色的眼睛安靜地看了她幾秒，直到她移開眼神看向窗外，才低沉地開口問道：“又是那個夢？”

望着星空的緒方笑了笑，黯淡的星光灑落在她柔和的碧色眼瞳裏。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過了片刻，低聲開口道：“其實不太一樣。”

“唔。”赤發青年随意地應了聲示意她繼續。

“雖然仍然是海，但這一次還可以看見光。海面在不太遠的上方，明亮的金色透過海水照到我身上。很近……像是一伸手就能夠到海面。”

她曲起腿，雙手環住自己的膝蓋，将下巴擱到膝頭，嘴角溫柔地勾起弧度，“真得很近啊……甚至可以看清海面之上湛藍的天空。”

“我以為很快就能碰到海面的，但游了很久才發現自己和海面的距離根本就沒有變過，但是我不能停下，停下就會不斷地下沉，所以我不停地向上游、向上游……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真的太累了，連手指都沒有力氣移動，最終只能随着冰冷的水流往下沉，眼睜睜地看着那片亮光離我越來越遠。”

緒方向着星空伸出手，虛握着月光呢喃着：“遙遠的光，狹小得猶如一顆星星，周圍再一次變成漆黑，嘈雜的聲音、未知的生物盤踞在黑暗中，我不敢去看，也不願意去想，只有拼命、拼命看着那一點光芒，哪怕明知道接觸不到，也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它。”

周防先是看了一眼她平靜的臉，視線繼而落到她右手小臂的異能監控儀上，銀白色的金屬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冷的光，手腕內側的S4标志旁，紅色的電子計時器一秒一秒地倒扣着少女的生命。

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悸動，像是看見了某個時間點的自己，平靜卻絕望，無所期待地等待着終結那日的到來。如此相似的悲劇宿命，他感到喉嚨幹澀沙啞，幾乎要發不出聲音，低沉的吐字中夾雜着嘆息：“你……”

緒方回過頭，看向倚在牆邊的周防，他胸口的雪花型挂墜正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晃動，不自覺地吸引着她的視線。

她怔怔地看了幾秒，這才注意到王權者向她伸出的手，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展向她的方向，手掌上燃起安靜的深紅色火焰。

“抓住我。”

他沙啞的低語聲在緒方的耳膜上微微震顫，她望着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神情中并沒有太多的憐憫，反而是一種略帶無奈的、近似于請求的态度。

赤之王說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他只是覺得，如果現在不拉住她的話，大概也就沒有以後了。和自己同樣淪陷在絕望中的朝聖者，即便他們要去到的聖地未必在一處，但至少可以在短暫的路途上相互扶持。

不論怎樣，不希望看見她在半途就隕落。周防注視着她柔和的碧色眼眸，語調平緩而堅定地說道：“沒有光的話，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