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心為君憂

程接雨站在院子裏看了窗邊人許久,久到嘴裏發苦,喉嚨幹澀,胸腔悶得生疼。

窗邊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視線”轉過來,意外道:“為何站在那裏不作聲?”

程接雨抛開方才情緒,換上輕松的表情跑進屋裏,“分明是師叔不知在想什麽想得那般入迷,連我回來了都不知道。”

盛雲霄不理會他的倒打一耙,任由對方抱走窩在他腿上休憩的雪茶。

只是問他:“師姐說,你今日問了我的事。”

程接雨抱着迷迷糊糊睜開眼的雪茶,親了一口它的小腦袋,聽見盛雲霄這話,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他抱着雪茶在盛雲霄對面坐下,“我有些好奇,就問了師母,師叔不會怪我吧?”

盛雲霄“看”着他,不過一瞬,又似乎格外久。

程接雨心虛地低頭撸着雪茶。雪茶在他懷裏不悅地扭了扭,哼哼了兩聲。

“你想知道,不如來問我。”盛雲霄道。

“嗯。”程接雨抿唇應了一聲,發現雪茶鼻子拱過來蹭他的手指,還伸舌頭舔了一口。

程接雨:“?!”

盛雲霄也鼻翼微動,再次在程接雨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程接雨反應過來,一時間有些心虛,覺得自己就像把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丢在家裏、自己在外面逍遙自在的不孝子。

他忙站起身認錯:“師叔我錯了,我不該丢下您和雪茶,在外面吃獨食。”

盛雲霄想起上回程接雨提過的名字,“……蒼庭?”

程接雨老實交代:“還有大師兄,二師兄,和柳新涯。”

盛雲霄靜了一瞬,撚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狀似無意地發問:“聽師姐說,你自小就喜歡敬之,愛同他玩在一塊?”

“我不是我沒有!”程接雨矢口否認,觑着盛雲霄的神色,不自覺洩露了真心,“我、我是師叔的顏狗!”

盛雲霄指尖的動作一頓,蹙眉道:“顏狗?”

“呃……就是我、我欽佩和仰慕師叔(美貌)的意思。”程接雨機智道。

盛雲霄勾唇一笑,未作聲,垂眸拎起一旁的茶壺添茶,神情卻透着愉悅。

程接雨看得怔了一瞬,忽然想起什麽,鬼迷心竅地打破了眼前愉快的氣氛,“師叔當年不也同方掬水師叔要好嗎?”

盛雲霄猛地擡起頭,視線銳利地“看”向程接雨。

他拎着茶壺動作僵在那裏,茶水灑了出來。

“師叔!”程接雨忙從他手裏接過茶壺,使了一個淨塵術抹去灑出來的滾燙茶水,有些驚訝地看着盛雲霄。

“九霄雙璧”那本書雖然瞧着像不靠譜的話本子,但裏頭确實寫了不少有關盛雲霄和方掬水的事,甚至描寫了一些難以考據的細節。

比如書中寫到,方掬水拜入九霄宗不久就收到了盛雲霄的信。此處暗示着他是因為盛雲霄的關系才被帶回九霄宗。

此後十年間,二人一直有書信往來。

直到盛雲霄為族人報仇雪恨之後,拜入九霄宗成為方平雲之徒,與方掬水重逢。

聯想到盛雲霄那一匣子舊信箋,以及今日那位前輩對書中內容的認可,程接雨覺得書裏這段描寫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沒想到,提起方師叔,雲霄師叔的反應會這麽大。

程接雨垂下眼睛低聲道歉,“對不起,弟子不問了。”

盛雲霄蜷起指尖,緩緩将手收回藏入袖中,偷偷握成了拳。

“我與小師哥,确實要好。”他“看”着程接雨道。

“小師哥?”

程接雨不解,提起掌門他們都稱作“師兄”,那提及方掬水師叔不該叫“小師兄”嗎?

小師哥,聽起來親昵許多。

“‘師哥’與‘師兄’,有什麽不一樣嗎?”程接雨忍不住問。

盛雲霄的視線依舊“看”着他,語氣輕得宛若嘆息,“小師哥……自然是不一樣的……”

程接雨忽然心尖一刺,抱緊了懷中的雪茶。

此刻的他無比心疼師叔,卻不知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

他開始痛恨師叔的“宿命”,痛恨對方遭受的一切,痛恨他遭受幼時的滅門之痛,漫長而艱難的複仇之路,突如其來的鎮魔之責,與摯友生離死別之憾,還有修為盡廢、雙目失明、閉關廿載之苦——

“宿命”待師叔,何其殘忍?

他一個局外人都受不了,經歷這一切的師叔又該有多苦?

“師叔……”程接雨吸了吸鼻子,“我……我以後不和他們在外面吃獨食了。”

“我每天都會早點回來陪您,我……我一定會給您養老,絕對絕對不會讓您孤身一人……”

孤獨終老。

盛雲霄一怔,胸腔內充斥的痛楚霎那間煙消雲散,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好。”他輕聲應下,聲音微啞。

記住你的承諾,千萬千萬,不要食言。

……

靈溪藥谷那頭,程接雨離開後,蒼庭也帶着小白狐與其他人道了別。

穆星沉收拾了地上的殘骸,拿去五味堂處理。

只剩下溫敬之和柳新涯兩人。

“我送你回去吧。”溫敬之道。

柳新涯看出對方眼中的擔憂,神色有一絲不自然,“不必如此緊張,我最近修為頗有進益,不會再出現上次那種意外了。”

“那便好。”溫敬之欣慰道,“不過今夜還是一道走吧。有我領着你,巡夜的弟子才不會多問。”

這回柳新涯沒再拒絕,他輕輕點了點頭,和溫敬之并肩離開靈溪藥谷。

“你……”走到半路,柳新涯突然出聲,挑眼看向身側的溫敬之,“是不是将我的情況告訴了你小師弟?”

“不曾。”溫敬之立刻否認,且微微蹙眉,“溫某是守信之人,你……”

為何會有這樣的懷疑?

“抱歉。”柳新涯抿唇,微微轉開視線。

“是不是你與阿雨之間有什麽誤會?”溫敬之道,“阿雨與你接觸不多,沒可能會知道。”

“許是我疑心病犯了。”柳新涯自嘲道,“方才蒼庭和星沉都疑惑我為何不吃雞,只有他似乎……”

柳新涯頓了頓,檢讨道:“應是我自己不磊落,疑神疑鬼罷了。”

“阿雨可能只是不在意。”溫敬之替程接雨解釋道,“他自己也挑食,喜歡吃雞卻不喜歡吃鴨,所以可能将心比心,并不介意旁人有什麽偏好。”

“是,是我心中有鬼,魔障了。”柳新涯低聲嘆着,借夜色藏住羞愧而發紅的臉。

他的自省令溫敬之心中酸澀,微微替他心疼。

“新涯。”他溫聲勸慰道,“我知你隐瞞的苦衷,也明白你要時刻謹慎的難處,但也許你可以試着相信我們。”

“或許,大家即便知曉了你的情況,也不會對你抱有異樣的眼光。”

柳新涯默了一瞬,輕聲道:“……也許。”

心裏卻并不認同溫敬之。

也許懷疑程接雨是他疑心過重,但讓他袒露自己的秘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若是那種相信人性本善的單純之人,也就不會有這麽重的疑心病了。

只有溫敬之才那麽單純,那麽磊落……

溫敬之将柳新涯送回住處,看着人進了屋子才離開。

而屋裏柳新涯點起燈,瞥見窗沿夾着一支藍色翎羽,眸光頓時一沉。

待溫敬之走遠,他隐匿身形,帶着那支藍色翎羽,離開了在水一方。

洛水河畔的一處蘆葦叢,一個身穿黑袍、頭戴兜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藏身其中,見到柳新涯出現,忙迎上去行了一禮,“少主。”

“我不是說過不要聯絡我,也不要出現在附近?”柳新涯沉聲道。

“是……”男子低頭恭敬道,“可屬下半月未曾收到少主聯絡,擔心少主遇到什麽難事,所以違命前來探探情況。”

柳新涯冷冷瞥了他一眼,“那你可以回去了。”

男子似乎不甘心無功而返,忍不住問:“不知少主可曾接近那人?有無收獲?”

柳新涯臉色一沉,譏諷道:“我要向你彙報?”

“屬下不敢。”男子低頭告罪,姿态十分謙卑。

“阿彥,”柳新涯将那支藍色翎羽丢給黑袍男子,警告道:“凡事我自有分寸,不需要你來教我。”

“……是。”被稱作“阿彥”的男子接下藍色翎羽,躬身告退,而後飛身幾個起落,消失在洛水岸邊。

柳新涯轉身看向身後的九霄崇阿,桃花眼中藏着深不見底的情緒。

……

程接雨又做了一個夢。

仍是那片時不時夢到的火海:熊熊燃燒的火焰,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黑氣,焦黑的土壤。

只不過這一次,程接雨看到地上蜿蜒着一道道曲折的金色紋路,似乎形成了某圖案。

他沿着紋路走向火海深處,看到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只見寸草不生的焦土中,一朵素白的蓮花紮根其中,亭亭玉立。

程接雨從夢中醒來,依舊口幹舌燥,渴得連唾液都分泌不出。

他幹咳了兩聲,爬起來想去找茶水,忽然察覺丹田處一陣顫動,傳來一股脹脹的痛感。

他的靈臺震動着,似乎又要突破了。

他連忙沉下心運轉靈氣,感知靈臺的動靜。

靈氣緩緩湧入靈臺,将其不斷加固、擴大,造成的痛感卻沒有上次強烈,只有一點輕微的脹痛。

程接雨放下心來,運轉靈氣繼續“擴建”靈臺。

慢慢的,靈臺不再有變化,靈氣也漸漸彙向靈臺中央。

有個什麽東西,從他的靈臺中央“長”了出來。但隔着一層層靈氣的包裹,程接雨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麽東西。

片刻後,程接雨發現自己邁入靈臺二階,體內的靈氣逐漸平穩下來。

這會兒他才看清自己靈臺上長出的東西,頓時一驚。

“師叔師叔!”

他穿着中衣,衣衫不整地跑進盛雲霄的屋子,一手扶着自己肚子,一手指着丹田,僵硬的舌頭越急越捋不直:“我我我、我肚子開花了!”

盛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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