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君子之行儀
高悅擡起迷蒙的雙眼,尋聲望來。周斐琦趁此單膝上床,身體前傾,将伸出去的手再度往前送了送,重複道:“悅兒,是我,三殿下!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來,把手給我,乖,我帶你走!”
高悅似乎是在努力辨認眼前的人,然而,卻始終沒有将手遞過去。
周斐琦卻耐心地繼續哄着,同時手臂再度向前,直到手指指尖觸到高悅的臉頰,似是被那灼熱的高溫燙了下,他沒忍住輕輕一抖,高悅卻好似如夢驚醒,突然一把打開他的手,大叫:“別碰我,別碰我!你走!你走!”
周斐琦哪裏還能真走?他不但沒走,還一把抱住高悅,緊緊抱進懷裏,一下一下輕柔地撫着他的後背,他甚至用那一項羞于示人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起了兒時母後哄他入睡唱過的歌謠——
‘郎兒乖,郎兒乖,早安睡,上玉橋,登天梯,摘星辰,奉太虛,享平安……’
這一天,周斐琦用他積攢多年,仍為數不多的溫柔,為高悅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這一天,周斐琦親吻了高悅的額頭,将昏在他臂彎裏的少年,帶回了三殿下府。
這一天,三殿下府徹夜燈火通明,數名禦醫輪番會診,只為救那陷入迷情的少年于危難。
這一天,李景趕到南郊的莊子時,撲了空。他一怒之下,一劍砍下公子孫的老二,從此徹底得罪了寶國公。
這一天之後,李景因執劍傷人,被發配沖軍當小兵,從此踏上了征戰沙場之路。老皇帝聽說伴讀高悅是個哥兒後,沉吟良久,終道:“既是哥兒,伴讀便停了吧。”高悅因此失了伴讀之職。
三殿下因臨危不亂,處事得宜,在皇後的運作下,于三月後正式冊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又兩月後,寶國公通敵一事被揭,滿門下獄,男丁全斬,無一幸免。
高悅經那事之後,到底元氣大傷。從那時起,他便纏綿病榻,整個人身上原先那些光彩,也如凋謝的花朵,逐漸消散。江南高家聽聞他所遭遇的事,失望有之,但仍是讓他留在京裏。高家的意思,既然是哥兒,以高悅的姿容放在京城用以聯姻也是好的,沒必要再接回江南了。
少年經禍亂,不但傷身,更是傷神。
整整五年,高悅內心的痛苦無人知曉,他變得越發沉默寡言,也甚少再與昔日的伴讀同僚們聯系。倒是柳清歌和梁霄還常常主動來看他。只不過,礙于高悅的哥兒身份倒底也不像從前那般放得開了。
三殿下周斐琦上位太子後,一次都沒有再來看過高悅,倒是逢年過節會差人來給他送禮物,當然梁霄和柳清歌也同樣會收到太子殿下的禮物。這一點沒有人會多想,知道的人頂多說一句‘太子殿下仁厚,倒底還是念着昔日伴讀情分’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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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變的人,是李景。
他從軍之後,每月都會給高悅寄一封信,月月不斷,數年如一日。這事在平京貴胄間流傳甚廣,人人都說李景長情,難得不計較高悅被那公子孫亵玩過的黑歷史,看這樣子,将來必然是要娶他為男妻的。也因此,這些年來,根本沒人到高府來給高悅提親。而高家也覺得,高悅若能與李景結成連理倒也不錯,便放任不管了。
就這樣,五年一晃而過。
這五年來,高悅不論是上山禮佛祈福,還是逛于街市,或者流連書舍都平平安安,再沒有遇到過當年那樣的災禍。這裏面李景的功勞有之,周斐琦的功勞也有之。這兩位分別派了李家的死士和宮中的影衛護着高悅,要是還能讓他遭了難,那護衛們也實在太廢物了。
五年了,高悅也已十六歲,卻不似別人那般英姿勃發,而是多了許多娴靜和沉郁之氣。他的臉上幾乎沒了笑容,整個人總顯得孤零零冷冰冰的。可即便如此,在每月收到李景的來信時他的臉上也難得會露出一絲笑來。
這樣的少年,在展顏的那一刻,帶出的生機會是何等驚豔,根本不是用語言可以形容得了的。只能說,那是一種攝魂奪魄的美,仿佛一瞬間,天地皆因此失了顏色。
不得不說,李景的信,确實是高悅撐過這五年的唯一精神支柱。外人如何看待他和李景的關系,高悅不想聽,也不關心。他只知道,在他心中,李景這個人是将他拉出無盡深淵的唯一的那束光。若是有一天這束光不在了,他不知道憑着自己還能撐多久。
高悅一直覺得,五年前那段經歷對他的身體傷害極大,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算是個真正的哥兒也不算是個真正的男人,因為當時禦醫說過‘此子元神虧損,後續是否還能有情潮實在不可測’。高悅得知這事後,一度自卑過,若非李景月月來信,鼓勵、安撫、勸解、誇贊,高悅自知他真得活不到今天。
這天是端午節,也是高悅的生辰,他又收到了李景的來信,整個人容光煥發。只是在看完李景的信後,得知他即将與倭寇開戰,心中很是擔憂,便決定第二日上山為李景祈福,他要為他求個平安扣,讓信使帶去軍中給他。
這原本是年輕情郎間在平常不過的小事,高悅求取平安扣也十分順利。若是沒有下山途中突然暈倒這一遭,一切都會按照原定的軌跡平穩地向前。
高悅暈倒了,那枚平安扣掉在石階之上,一連跳了好幾節石階最終還是沒能逃過玉碎殘渣的命運。高家随行的仆衆連忙将高悅送回城裏。到得醫館,大夫一看,立刻斷定這是哥兒來了情潮。一般未成親的哥兒遇到這種情況,若是定下了夫家理應告知夫家,兩家協商解決。
高悅的情況卻很特殊,他雖已十六歲,卻因李景的關系,一直沒有定人家,因此這事只能是高家那位表叔拿主意。哥兒來情潮,香氣四溢,斷沒有在外面的醫館安置的道理。因此表叔火速将人接回了家裏。一時間整個高府都彌撒着一股濃烈的百合香氣,表叔為了高悅着想,将家裏所有男丁暫時遣走,自己也搬去了郊外的莊子上住,還因此向戶部尚書請了假。
這事沒過兩個時辰就傳到了已登基成帝的周斐琦耳裏。
那天晚上,皇帝出宮了。他身邊只帶了兩個影衛,走得皇宮密道,翻了高府的院牆,摸進了高悅的院子,卻在門前站了足足一刻鐘才推門進去。
此時,高悅渾身是汗,水裏撈出來的一般,他縮在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團,懷裏抱着數個信封,眉頭緊皺,眼中尚有清明,可見這次的情潮來勢并不猛烈。
他看到來人竟然是周斐琦,雖有些驚訝卻不顯慌亂,努力從床上撐起身體想要下地行禮,卻不想周斐琦已經開口,‘免禮。’
高悅只得道:“今日草民身體有恙,禮數不周,望陛下勿怪。”
“朕不怪你。”周斐琦說着又往前走了兩步。
高悅卻道:“陛下不要再靠近,草民擔心君前失儀,污了陛下的聖譽。”
“不要胡說,”周斐琦腳步沒停,幾步走到床前,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出手如電,一把将高悅懷裏那些信封奪了過來,甩手扔到了一旁的桌案上,‘抱着也沒用,他回不來。’
“不——”高悅伸手想要去奪那些信封,卻因手臂酸軟險些跌下床去,好在周斐琦及時接住了他。
周斐琦的手環過他的腋下将他抱了個滿懷。
高悅卻掙紮得很厲害,對他的碰觸顯得異常排斥。
這時,周斐琦道:“朕不會傷害你,只是帶你回宮,由禦醫為你醫治。”
高悅愣了下,擡眼看去。他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盛滿了疑惑,好似在問‘果真如此嗎’?
周斐琦的回答就是一把抱起他,将他帶走了。
周斐琦直接将他帶回了極陽殿,禦醫已在此恭候多時。高悅直到看見禦醫,才真正松了一口氣。之後,他便渾渾噩噩任由禦醫擺弄,迷蒙中,他好似聽到禦醫對皇帝說道‘這次來潮,于高公子來說是好事,陛下不必擔憂……’
第二日,高悅再醒來,發現自己已回到了高府的院子。他這次來潮本就不猛,經過昨晚禦醫的醫治,此時已漸消退。高悅從床上爬起,活動筋骨,沒有任何不适,可見帝王果然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并沒有趁人之危的舉動。
高悅想,五年前就是周斐琦助他脫離迷情,這次又是……至此,高悅對周斐琦只餘感激,除此之外,在他灰暗色的內心,有一團暖洋洋的幼牙堅韌地破土而出,為他整個人又增添了一份生機。
兩日後,高悅情潮盡退,高府也恢複了秩序。高悅迫不及待,再次上山,又求了一枚平安扣,親自跑去了李景府上,交由信使送去前線。
高悅為李景擔憂,日日祈福還嫌不夠,更是沒日沒夜地抄起了佛經,只為求神明能保佑李景平安。可就算這樣,整整兩個月高悅再沒收到過李景的來信。他只當戰事期間,李景多有不便,只盼着戰事盡快結束,李景安然歸來就好。
大概真是上蒼保佑,這次與倭寇一戰,大周大獲全勝。李景不日即将班師回朝。得知這個消息,高悅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到了實處,他甚至開始暢想,李景這次回京後兩人見面的情景,每每想到深處,還忍不住會輕笑出聲。
高悅就是在這種期盼中,迎來了,征東大軍的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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