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時候(捉蟲)
我跟肖旻應當算得上“發小”二字。
他長我兩歲,老爸搶劫殺人罪關監獄裏去了,老媽抛下他不知去向。他自小跟着爺爺長大,沒人疼沒人愛,是個滿街滿巷游蕩的野孩子。
大概是為着這一層,我媽從來不肯讓我跟肖旻多親近。
我跟他不同,是獨子,給家裏寵得有點無法無天,但還算聽話,我媽說不準跟肖旻玩,我也就沒往前湊過。但由于我打小就生得比別人壯實,又比較蠻橫,小時住的那條街上沒有不怕我的,尤其是杜康,經常被我弄得嚎啕大哭。
到後來,每個人見了我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我有時也不想搗蛋,就想找他們玩,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們就豁出命地跑。
沒人玩兒,我就有些蔫了吧唧。那會兒路過巷口的人總能看到這麽一幕:一個白胖小子,穿得一身毛茸茸的小襖,蹲門檻上,一手抓着熱鮮奶,一手托着胖下巴,嘴叼着吸管,目光惆悵,遙望遠方,情态十分憂愁。
其實我不是憂愁,我把自己想成了武林大俠,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之後的寂寞。
那天,我又擱家門口蹲着,爸媽上班去了,我一個人特別無聊。
肖旻正好拖着一蛇皮袋稀裏嘩啦的空易拉罐空瓶從我眼前走過,我很好奇地看着他,吸牛奶吸得滋滋作響。
他聽見了,又倒退着走回來,在我面前停下。
他那臉凍得都皲裂了,一雙眼睛卻依然清亮如水。沉默了一下,他伸出又紅又腫的手,指了指我手裏的奶盒:“你喝完了嗎?”
“啊?”我呆呆地看着他手上冒血的裂口,心想,那得多疼啊。
“喝完了,盒送我吧。”
那是寒冬臘月的天,肖旻只套了件又肥又大的破毛衣,底下趿了雙大了好幾碼的舊涼鞋。風猛地吹過來,他狠狠打了個寒戰,卻依然站得筆直。
我默默把還剩一半的鮮奶遞給了他。
肖旻垂下眸子接了,拖着哐當哐當響的袋子又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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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又在門上蹲着,手裏的奶插了吸管,卻一口沒喝。
肖旻一如既往走過來,袋子拖在石板路上,裏頭的易拉罐撞來撞去哐哐響。
我喊住他:“給你。”
他以為是空盒,伸手接了,結果手腕往下一沉。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給遞回來:“你喝吧,我在這兒等你喝完再拿。”
我說:“我喝得膩死了,你幫我喝完吧,不然我媽要罵我。”
又給推回去。
他猶豫了一下,接了。我拍拍身邊,他聽話地把袋子一放,跟我一樣坐在了門檻上。從小到大,肖旻吃東西總是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甚至要在嘴裏打轉一會兒才舍得咽下去。
那會兒我不懂那種心酸,只是笑眯眯地撐着下巴看他嘬吸管,還覺得他吃東西的樣子像小兔子,嘴巴一聳一聳的真有意思。
但看着看着,視線就不由自主落在他那雙凍瘡的手,已經腫得連關節都看不見了,紅亮紅亮的跟香腸似的。我輕輕摸了一下:“疼不疼?”
“習慣就不疼了。”他這麽說。
我愣了愣,騰地站起來:“你等我一下。”
我把媽媽的雪花膏挖了一大坨出來,“吧唧”全糊他手上了。
他吓了一跳,往後縮了一縮,我就使了點勁,強拉過他的兩只手,他的手好冰,我學着媽媽的樣子給他抹開。香味彌散開來,我低頭聞了聞,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味道。
擡起頭的時候,肖旻怔怔地凝視着我,臉頰居然有一點發紅。
“你害羞了嗎?”我沒心沒肺地指着他笑,他的臉立馬通紅,站起來跑掉了。
以後每天,我都在門縫裏瞄準爸媽是不是出了門。要是走了,我就竄到廚房拿牛奶,有一回看到了酒瓶,我眼珠子轉了轉,敗家地把我爸的酒撬開全倒了,然後抱一堆空瓶空盒蹲門口,專等着肖旻打我門前走過,我就拿出來獻寶。
我甚至吃飯也留了一手,趁着爸媽不注意,我就多拿幾個肉包饅頭,偷偷藏在衣服溫着。等爸媽走了,我就從窗臺給肖旻遞出去,或者兩人肩并肩坐在門口,說一小會兒話。
每看着肖旻大口大口啃着我給的食物,我就有一種瞞着讨厭動物的爸媽養了寵物的成就感,這種感覺新鮮又讓人不自覺嘴角帶笑。
就這麽持續了幾個月,我媽終于發現家裏少了一整箱的酒。我媽年輕時候是有名的小辣椒,氣得一腳踹開我爸的書房門,把我爸吓得差點蹦起來。
我眼看着我媽沖進去,一把揪住他耳朵:“蔣國鋒你想死是不是?你以為把瓶子偷偷扔掉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敢瞞着我喝酒?打哪兒借來的膽子啊你!”
“哎呦,哎呦,”我爸被她拽了起來,“老婆,有話好說啊,我沒喝,我真沒喝!”
“你沒喝,你沒喝那一箱子酒被耗子偷去了不成?”我媽橫眉倒豎,手上加勁兒擰,“還不承認!你還不承認!你再不承認試試看!”
“嗷,老婆我錯了,嗷,你輕點,小心手疼,嗷——”
我鬼鬼祟祟地躲在門後頭,眼睜睜看着我老爸被屈打成招,心裏打鼓,猶豫了一下,我撒丫子跑了。
我直接跑去了肖旻家。
跟他熟稔了之後,我就常到他家玩。他家跟我家完全不一樣,很破很窮,到處都是堆得山一樣高的酒罐、廢紙。我們經常躺堆得在高高的廢紙箱上,然後從天花板的破洞上望出去,明晃晃的陽光,綠幽幽的榕樹葉子,他爺爺坐在小木凳上吹“竹林深處”,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和在悠悠的葫蘆絲中,再安逸不過了。
我來的時候,他正背對着我搗鼓着什麽,一條長長的鐵線鋪在地上,他拿着個小鉗子在絞,我冷不丁地出聲:“你幹嘛呢?”
他整個人抖了一下,手慌腳亂地把東西全塞進床底下。
我嘿嘿直笑:“我都看見了,你還藏什麽。”
他臉又有點紅。我特別喜歡看他臉紅,長睫毛不安地顫抖着,真的很像小兔子。
後來我不敢再從家裏偷酒,因為我爸給我背了黑鍋,那慘樣,那下場,弄得我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心虛和愧疚。
但肖兔子的每日喂養計劃還是要進行,我一向自認是個很有責任感的男子漢,從來不半途而廢,于是我果斷決定去敲詐娘不唧唧的杜康。
杜康小時候發育得比較慢,個子比較矮小,一張臉又生得唇紅齒白,比他念中學的姐姐還漂亮。別人在外面瘋跑,他卻跟小姑娘一起學彈鋼琴,我就老覺得他娘不唧唧的。每次都把他當小姑娘捉弄,弄得杜康一見我就腳底抹油只想跑。
這回也是,一見是我,杜康本來想打開的門不開了,栓着門鏈子,他小心地保持着安全距離:“我家沒有那麽多空瓶子……”
我那會兒盡出馊主意:“你把它倒了不就成了!”
“我會挨罵的!”杜康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眼神兇了起來,杜康有點怕,還是轉身跑進去了。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杜康拿了兩個醬油瓶子出來:“拿去!”
我比較滿意,臨走時還揮拳頭:“以後你牛奶瓶也給我留着啊!”
杜康往裏縮了一下,“砰”地摔上門。
但家裏好端端少了兩瓶醬油,誰不生疑呀?杜康媽一問,杜康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他可沒幫我頂罪的想法,大概恨不得我挨打,連我要瓶子幹嘛用都沒忘解釋。後來杜康媽出門買菜的時候就跟我媽說了,我媽一聽,總算明白過來我們家的酒是怎麽沒的了。
我偷養“小兔子”的事兒就這麽敗露了,我媽這叫一個火冒三丈啊,把我扒了褲子用拖鞋打:“叫你不許跟肖家的孩子玩!你把我的話聽進屎坑裏去了是不是!你天生反骨還是怎麽着!還敢往外偷東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我嗷嗷直哭,爸在一邊急得團團轉,被我媽一瞪眼罵:“就是你!看你把孩子寵成什麽樣兒了?你還好意思在這兒說!”
我爸趕緊閉嘴,不然連他也一頓收拾了。
最後還是下午上班到點了,我媽才停手。她把我反鎖在家裏,連窗子也關起來。
肖旻跟往常一樣拖着袋子來找我,可這回平時敞開的大門這回緊閉着,我也不在門前。他遲疑地擡了手卻不敢敲門,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阿晨……”
我正坐在小板凳上抹眼淚呢,抽噎着沖外吼了一聲:“你走開!”
門外沒聲了,但我也沒聽見肖旻拖袋子離開的聲音。我只覺得自己的屁股好痛,臉也吃了巴掌,媽媽還罵我,我從來都沒有這麽委屈過。我不懂自己到底哪兒錯了。
“阿晨,你在哭嗎?”
門外又傳來了肖旻的聲音。
“你走開啊!我媽叫我不要和你玩!我不會和你玩了!”我下意識地遷怒于他,用手背胡亂抹着掉不完的眼淚。我那時只覺得自己丢臉了,卻沒有分一點心思去想一想,門外那個單薄地站在寒風中的孩子聽到這句話該會有多傷心。
門外又沒聲了,安靜了好久好久,突然有只瘦得見骨的手從門縫底下伸了一點進來,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給你。”
我一低頭,那滿是口子的手掌心裏躺着一只小小的自行車。
我看了很久,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動不動。那是一只全部由鐵絲纏繞成的自行車,前後輪都能轉,車把還能左右扭動,大概是哪裏撿來的鐵絲,有的地方生鏽過,但被肖旻仔仔細細地刮了個幹淨,露出了銀灰色的光芒。
他幹這個得花多少心思呢?他白天要跟着爺爺走街串巷地收廢品,只有夜晚才能騰出空來,一到八點,他爺爺為了省錢就會把電閘關了,他只有就着外頭的路燈來做。後來我見過他做這個東西,大學的時候,我念了建築系,他過來幫我趕期末大作業。
漫漫長夜,他捏着小鉗子一點一點地調整鐵絲的弧度,有時一點不對又要重新來過,還要用粗糙的砂紙慢慢打磨,擦拭,即使是長大成人、力氣和精力都高出一大截的肖旻,全部完成的話也費了好幾個不曾合眼的夜晚。
小時候的我想不了這麽多,但也明白這不是随便能做出來的東西。可我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門縫下的手已經不見了,那熟悉的哐當聲響了起來。我突然意識到肖旻走了,他是被我趕走的。他可能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我連忙抓起那個小自行車扭過身,使勁貼着門縫往外瞧。
肖旻已經走遠了,鋪着大青石板的巷弄裏只有他一個人,小而孤單的背影像紙片一樣,好像很快就要被風吹散了。
我把那小車按在發疼的胸口,終于傷心得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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