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哦,那……”戲子放下了瓷盅,轉過身,細細長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季清,聲音在半明半暗中柔和的出奇:“那個‘淨蓮’,算是你的什麽人?”

一向說話要斟酌再三的人這次沒有再猶豫,語氣淡淡的,回答的奇快,又奇狠。

“仇人。”

戲子仰頭望向華麗的車頂,默默地在心中補上了一句: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行止一直看着他,也就是這時候,他那張俊美的臉上終于顯出了一絲笑容,冷冷的,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也帶着不可預知的狠厲,靜靜烙印在戲子眼底。

淨蓮忽然心虛的瑟縮了一下,又扭過頭去,合上了雙眼。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以前的萬般不舍,種種糾纏。

滄州離得近,晌午剛過便入了城。最近這一處查的極嚴,只因那已故皇帝的最後一個皇子端王梓楠便是受封于此處,如今人人都知寧王行止對皇位窺觑有加,而那小皇子梓楠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早早便備下了人馬在滄州準備一絕死戰。如今行止雖名義上為攝政王,但實際上能調動的兵力也不過十之六七,更別提是以封侯的身份對正統皇族開戰,所以這件事,還得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來解決。

淨蓮,會幫他打理好一切。

一路上來他也是明白了戲子的打算,季國公一家抄斬後被秘密葬在滄州沙鳴寺後,戲子此番,大約是來上墳的。

可巧,明日便是清明。

其實也想不明白,人是他設計殺的,甚至連行刑那日他還去看了。無數百姓對他斥責怒罵,戲子一身淨白的衣物,在一片混亂中染滿了污穢,西瓜,果皮,碎開的雞蛋,模樣一點不像一介官僚貴胄,也就是那天,戲子從一位貼身侍從提拔到皇子太傅,這種破格提拔的速度讓無數人目瞪口呆,随之而來的便是理所當然的排擠,打壓。

但戲子,居然挺了過來。踏過無數人的鮮血後他終于站在行止身邊,成為他安插在衆皇子中的一顆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便做于他而言最有用的那一顆。

這個信念一直支撐着淨蓮,直到那個人再也用不到棋子的時候,天下,終于是盡在那人股掌之間。

老舊的門板被輕輕推開。滄州城中開業的旅店不多,這一家的環境在衆多客棧中已是算得上極好,但無論門外那人怎樣避免,還是給弄出了些不大不小的聲音,恰恰将行止的思緒自遠方拉了回來。

“季兄。”

“公子。”

沒有了戲子在其中插科打诨,這二人一見面便俱是尴尬。不過說到底,其實真正尴尬的也只有季清小書生,行止是什麽人?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十來年都要成精的人物了,道行比起戲子那老狐貍只會深不會淺,眼下一盞茶置在小幾上,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水霧氤氲,溫度不溫不火,待客之禮倒是一萬個周全。

“季兄是準備明日前去拜祭吧,”行止将茶盞推了過去,語調不溫不火,很有些循循善誘的意味:“我家那位恐怕是要與你同去的,他素來心善,見了人家過世也總會傷懷,有勞兄弟多多關照一下。”

“他也去?”書生的聲音隐隐中有一點說不出的驚訝,或是驚喜,總之便是幾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摻夾其中:“太勞煩了……”

“無礙,他一向如此,”行止笑了笑,悠悠的放下茶盞,自袖中摸出一樣東西遞至書生面前:“我便在此處候着你們,到時多少也算是有個照應。還有這封信,麻煩兄弟替我轉交給他,他見了自會明白。”

書生接過信封,厚重的封皮沉甸甸的,摸上去是一件令牌似地物件,便是隔着數層皮紙亦能感受到其上精致的雕花,多半是件貴重之物。

季清自小出自名門,雖如今家道沒落,但這點識物的眼力總還是有,因而只消一入手便猜到多半是一塊令牌,且這種雙面陰陽雕刻的嵌花……他心中一跳,不期然便對上了行止的眸,那雙眼睛黑黑沉沉的,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禁不起這種意味不明的對視,書生逃也似的離開。

戲子的房間離得比較遠,繞過畫廊後的亭臺水榭還要再轉過去一路才算到頭,一樣的竹木,老舊的陳設。隔了不遠就看見老周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外,手裏抱着他那看上去似乎極沉的一柄長劍,大約是在發着呆。

同老周打過招呼後書生便走了進來,房間很是幹淨,戲子的生活習慣一向極好,此時正倚在床畔,一本書來來回回看得仔細,卻始終沒有翻動過一頁。

“看不進就莫看了,左右也是自己逼自己。”季清在他身旁坐下。淨蓮放下書,偏頭去看書生,眉梢眼角都是柔和:“說的也是。”

不知為什麽,戲子總能給人一種相當無奈又相當溫和的感覺,季清直覺的知道這個人非常危險,那股無論怎樣都掩蓋不了的風塵氣息和落寞蒼涼讓人一看就明白這個人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麽,但便是如此,仍就想靠近他,想從他這兒了解到一些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

“與你一道的那位說,明日你會與我同去。”

“哦。”淨蓮彎了彎眼角,笑得舒展而狡黠:“好。”

“這是他要我給你的。”

戲子接過信封,只是剛一到手他臉色就變了,一時間竟有些面如死灰的意味來:“他給你的?”

“是,有問題嗎?”季清奇道。

戲子定了定心神,明知不該問,但仍就忍不住想要确認一下,心中久違的開始惶恐起來:“裏面的東西……他沒有給你看?”

這下書生就納悶了起來,看戲子那摸樣,倒不像是因為這信封裏的東西而變色,問題似乎出在他自己身上,很明顯,戲子不願讓他看到信封裏的東西。

“……自然沒有。”猶豫了一下,書生還是如實答了,但心中卻越發的好奇。

到底是什麽呢,讓戲子如此珍而重之,又不能給自己見着……

這個念頭,就一直留在書生心底,直到它慢慢地滋長壯大,最後成為了揭開真相的最後一根導鎖,也将事情一步一步,推向到最後的無可挽回,恩怨別離。

又聊了半盞茶的光景,戲子體虛,長久的談話終于還是吃不消了,正想着如何才能禮貌地将書生支開,就見門簾被撩起,老周抱着長劍走了進來,還是面無表情得一如既往:“季公子,主人體弱,還望公子多多體諒。”

一句話已是道明了來意,分分明明是特意要來逐客了。季清也只有站了起來,恰看見戲子喘了口氣,細細的一滴汗自鬓角滑落,那雙輕輕淺淺的眸子片刻後又轉了過來,歉意地沖他笑了笑:“自娘胎裏帶來的毛病,見笑了。”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言語中又不自覺地帶上了自幼時起便慣用的風月技巧,聽得老實的書生面上紅了個通透,只道聲“多有打擾,便逃也似的奔出了門去。”

“呵……”淨蓮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書生……”

當真是老實的緊。

手邊便是那張厚厚的信封,紮實得有些燙手,戲子逆着光将它拿了,清淺的銅瞳中反射出些許的冷光,淩厲如刀。

不消看也知是什麽。

信封微微傾倒,一塊鍍金的令牌便掉了出來,雙面陰陽文雕龍,龍嘴中銜一朵鍍銀的蓮花,取九天翔龍,淨蓮出水之意。

端的是吉利得緊。

這正是他昨晚給影門探子的那一塊令牌。倒是沒想到行止竟能如此之快的便了解到影門解散的消息,看來影門之中,還是有不少人對他是忠心不二的。

就好像曾今的自己。

無所事事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後,戲子終是忍不住爬起身來,尋思着還是得去行止哪兒走上一遭,至少,得将這令牌的意思弄個明白。

一路上将所有要說的話都細細琢磨了一道,末了覺得實在是沒有什麽纰漏後這才在行止門前站定,手還未觸及門板就聽得裏頭傳來他的聲音,沉穩得仿佛一切都盡在掌控:“進來吧。”

推門而入,霎時便聞到一股隐隐的暗香。

桌上是淺淺的一杯殘茶,早已冷透,行止就在桌子後頭坐着,沉沉的黑眸壓向他,不言不語。

還是淨蓮先開了口。

“以前的事,與他無關。”

一句話說完戲子便按了按眉心。這其實是一個老動作了,以前他每逢遇到無可應付的場面時總會這般,無奈,卻又要拼命想個法子出來。

那頭就聽得行止沉沉的笑

“你害了他們一家。”

剎那間戲子猛然擡頭,詛咒般的話語在他腦海中嗡嗡作響。幾乎是下意識的這人就并指如劍,反手一個雨打梨花就往行止頸間大穴點去,但招式未到行止便将他手腕握起狠狠擒住。幾乎是瞬間,原本淩厲已極的一招便被輕易化解。行止将他壓在老舊的桌面上,殘茶翻倒在一邊,緊接着淨蓮就感覺到自己的發被人粗暴地滿把抓在手中,一個近乎兇狠的吻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隐隐中竟有一種會被撕碎的感覺。

戲子對危險的直覺一向敏銳,此情此景理所當然的令他不安地掙動起來,但這種被完全壓制的姿态使他本就微弱的動作看上去更像是一種欲拒還迎。掙動間,幾乎是同時淨蓮就感覺一只手滑到了他衣內,在精致的鎖骨上重重揉捏,直到細白的皮膚泛出一種暧昧的殷紅。

“……行止!”

這次的聲音已然是帶上了警告意的意味,然行止一向是行動高于一切,一手拽散了戲子腰帶将他雙手高舉過頭,縛住,戲子喘息着去掙,緊得很,莫說他現□□虛得厲害,便是以往全盛之時估計也不見得能夠掙脫出來:“行止!”

行止猛然擡起他的下巴,雙眼冷冽得像是能逼到人心裏:“你昨天,幹了什麽?”

“沒有。”

“乖一些,屋裏燃了助情香,若你覺得這樣可以一直熬下去的話,那麽大可一試。”行止不溫不火,說得好整以暇。

“我……”淨蓮的聲音陡然就啞了下去,周身仿佛在燒似的,能很清晰的感覺到行止修長的手指在他身上滑動,一下又一下。相伴七年,行止對身下的軀體有相當的了解,懂得他的軟肋,更懂得如何挑起他的□□。

淨蓮混亂的搖着頭,原本松松束起的的發帶完全散了下來,烏黑光亮的發散了一桌,淩亂中反而越發襯得當中那人衣衫散亂,膚色白皙,當真是誘人到了極處:“你知道的……行止……何必再問……”

“要聽你親口說出來,這樣的事,”他頓了頓,又道:“小聰明,耍一次便夠了,過分了的話遲早是要被人發現,到時的後果,不用我說,你自是明白。”

就在這時淨蓮忽然停止了掙紮,那雙清淺的眸子在剎那間擡了起來,細細密密的眼睫下隐隐約約似是掩着三分憐憫,七分自嘲:“一封信……送給了你王府裏的暗衛……”

“信裏有什麽?”

“……令牌……唔……”

後面的話根本沒有來得及說出,身上的男人又吻住了他,兇狠而粗暴,帶着三年前一如既往強迫而霸道的意味撲面而來,那種感覺,就仿佛這人已然是權傾天下。

沒有什麽是他掌握不了的,包括身下的戲子。

淨蓮将神色掩在細長繁密的睫毛下,無聲的冷笑。

就是昨晚,一夜之間寧王府上下再無一人守衛,小皇子梓楠趁虛而入,抓住這絕好的時機将寧王府上下一網打盡,其中,包括行止新納的一房美妾。

“你那新納的那房是叫蓮什麽的吧……怎麽和我一樣……也有一個蓮字呢……”淨蓮伸手去撫他的長發,順帶拆散了發冠,同樣是烏黑的發披散下來,水流一般,黑發與黑發在雪白的衣衫上缱绻交錯,仿佛是恩愛不離的誓言,又仿佛是一種無言的邀請,映在淨蓮沉寂得有些空茫的眼中,竟是美得詭異:“行止……你抱抱我。”

喘息聲漸漸沉重。

“我是小人,嫉妒心很強的小人,”淨蓮別過頭去,難堪地喘了喘,又續道:“你和她在一起,我看不慣。”

行止低下頭去重重地吻他,七年又三年,戲子一向是順随着他的意思,無論是提出要組建自己的衛隊,要除去哪位重臣,甚至到了最後要逐他出王府,隐居山林,戲子都只是淡淡地笑着應聲,輕輕淺淺的一個字仿佛随時會被吹散在天際。

“好。”

所以怎麽也想不到這人竟會私下将影門的最高令牌藏了,然後在他最措不及防的時候來了這麽一擊。快、準、狠,一如他對他人用計時那般,三大特點無一不備,最後等他發現也已無力回天。退路被斷,除了手中區區數萬的兵權和一個攝政王的名號,他眼下,當真是一無所有。

“沒關系,你有我就夠了……”

唇舌糾纏間他聽見戲子這麽說,聲音有些恍惚,還帶着幾絲不為人所察的絕望。

“你說你……到底圖個什麽啊……”

情香在角落處暗暗的燃燒,古舊的案幾上兩人衣裳半褪,華衣糾纏,黑白交錯中灼灼耀目,華麗萬端,豔色無匹。

“圖什麽……”

戲子笑了笑,移過臉去,一改往日輕佻風流,他深深地望着行止,滿目的情深直直望進眼底,灼痛人眸:“我喜歡你。”

行止笑了笑,輕輕舔了舔他唇角,柔聲回道:“我也是。”

假的。

戲子在心中小聲地補充。

不過沒關系,一晌貪歡嘛,計較這些虛情假意的就真真是自己為難自己了。

“行止啊……”他撩起身上那人的一捧發,深深地嗅了嗅,繼而笑道:“我真的喜歡你。”

是真的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4 意料之外

回來時戲子腿軟得很,呼哧呼哧的坐在假山旁喘着氣,忽然見一旁老周走了過來,于是相當開心的沖他招手:“來得正好,我走不動了,你給扶扶。”

得了便宜賣乖,這只狐貍一向是這麽個原則。老周自然是習慣了他這幅不着調的模樣,依舊是沉默寡言地将他抱起,那人還挺不安分,唧唧咕咕的一路說個不停。

但說了再多,也離不開一句話。

“是我對不起你們家殿下……”

“明日去拜祭了季國公他們,解藥就給你,要殺要剮,我是無所謂了……”

“我活的……也太久了……”

“你死了,寧王怎麽辦?”老周忽然停了下來,莫名其妙的來了這麽一句。随即他就感覺到懷裏那人身子一僵,一時間也沒有說出話來。

“你騙我,老周想了想,一字一句道:“你斷了他的後路,若是你也死了,那寧王失勢也是遲早的事,他若想上位,你便絕對不能死。何況,你根本就是要扶他上位。”

“昨日拿一封信看似是斷卻了他所有的退路,事實上卻是你自己舍不得。”

“拿不開,放不下。”

“對,舍不得,”淨蓮窩在老周懷裏,淺色的眼睛暗暗沉沉的,又仿佛自言自語:“他沒有了退路,別無選擇,只能相信我,只能依靠我。”

就像當年,他們一路并肩而來,踏過風風雨雨,血濺飛沙,最後築成如今的大權在握,勝世年華。

一個是被無情逐出皇城的落魄王爺,一個是燈紅酒綠中長袖善舞的優伶戲子,一番燈下的宏圖霸業,一顆血淋淋猙獰的人頭為證,七年風雨,相依相偎,生死不棄。

俗話說得好,可共苦,未必能同甘。

唱了一輩子戲的戲子終于在七年後明白什麽叫做逢場作戲,什麽叫做真正地狡兔死,走狗烹。

後悔嗎?

不。

我喜歡他。

所以生死不棄。

次日便是去上墳。當日行止果然不與他們同路,好在沙鳴寺裏此處也并非太遠,戲子雖是身子骨薄弱些,可依舊無甚大礙。

季國公一家葬得匆忙,沙鳴寺後小小的山包上已是連天衰草,隐隐約約只看見一處不大像樣的石碑,上頭草草的刻了一個“季”字,甚至連墳堆都沒有,放眼望去是滿目的蕭瑟蒼涼,任誰也想不到這兒葬着的人也曾經數代顯赫,幾世功名。

季清眼眶有些泛紅,就見他從随身的布包中翻出幾只香火,一袋錫箔的錢紙,就着這山包下燃了起來,細細碎碎的箔紙銀亮亮的飛揚,漂亮得煞人。

“我曾經以為你是他,”書生勉強笑了笑,還是想為先前那事兒道歉:“不過現在想來也是,除了名字一樣以外,你們哪兒都不像。”

戲子心頭一跳:“你是說……那個‘淨蓮’嗎。”

“嗯。”

“你沒見過他?”

“說不上見過的,”書生腼腆的笑了笑,長長的睫毛隐去了眼中的淚痕:“就是季家被抄斬的那一天,我正好從外鄉趕回來,寧王親自監斬,所有的人都要跪地叩首。就是那時,我看見過他。”

戲子面色有些發白,但卻仍是在笑着:“見到他了?”

“沒有,不過那個時候,我聽見寧王在對一個侍衛發火,然後監斬臺上就走下來一個人,玄色的官袍,一直從我面前走過,”書生耐心地将破碎的錫箔從地上撿起,又投入火中:“那時,我就聽到身邊有人喊他‘蓮公子’。”

對,他記起來了。

幾乎是剎那間,淨蓮面色一片慘白。

就是那日,仍在睡夢中流連的戲子被人粗暴地拖起,八寶朝服,發髻高盤,玄色的寬袍下是一層又一層繁繁複複的飾帶錦衣,那是祭天大典時才會穿着的禮服。

“放開!”那時的戲子身手靈活,托行止的福,甚至還有一身算得上不錯的武藝,三下兩下就将那侍衛推開,妖嬈豔麗的臉上滿滿都是怒火:“做什麽呢!也不知道放尊重點!這間房子是你随随便便能進來的嗎?”

那侍衛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不知為什麽淨蓮心底忽然就咯噔一下,意識到這事兒怕是沒這麽簡單,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就這麽擡頭看了看門邊。

行止已然穿戴整齊,斜倚着廊柱,面容似笑非笑。

“季國公一家的罪名已經定了,你做得很好。”

聞言,戲子斂了目。即便是垂着頭,這人的眼尾依舊是斜斜的挑起,勾出幾多風情萬種:“王爺謬贊了。”

“都退下。”

黑甲的侍衛魚貫而出。

淨蓮幾乎是驚恐的掙紮了一下,似乎非常抗拒這種與行止的獨處:“王爺……”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這種小聰明有一次便已足夠,不要再來考驗我的耐心,”行止冷酷的俯下身,一只手順着戲子朝服的衣領往裏滑去:“只是要你做掉季國公,什麽時候連王都督也看不慣了,明知道他是我的人,還順帶一路将他也牽連了進去?”

“淨蓮,這幾日沒有教訓過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王爺誤會,”戲子淡淡的擡眸,眼神清冽:“王都督他……”

“沒關系,我不怪你,你也有你的苦衷不是?”行止忽然間就笑了,那眼神卻是怎麽看怎麽陰狠:“來人,帶蓮太傅一道,去看看那法場是什麽個滋味!”

“行止!”淨蓮猛然就站了起來。曾幾何時他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約定,淨蓮害人,但從來不會去法場觀刑,個中緣由戲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但行止卻明白,他是害怕:“局是你設的,人是你害的。怎麽,到如今反而還怕了?”

很快就有侍衛湧了進來,那一次是淨蓮有生以來做過的最大的反抗,影門中的弟兄被他撂倒了不知多少,到最後還是行止一個箭步上前,出手如電,一掌切在戲子纖細的後頸上,方将他帶入了法場。

幾乎是報複性的,自這次後每當有任務布置下來,戲子完成的同時總會要牽連上幾個無傷大雅的小人物,且這些人物基本都是行止手下的人。而行止也開始次次帶他去觀刑監斬,每當看見那鮮血飛濺上三尺白绫時總要強行擡起戲子的頭,逼他去看那鮮豔得奪目的顏色。

兩個人的關系,開始一步一步走向僵局。

“我……我先回去一下……”淨蓮忽然站起身,臉上笑得勉強:“失陪了。”

“你沒事吧?”季清也站來起來:“我同你一道……”

“不用了!”戲子忽然轉過身,,既而又歉意的笑了笑:“沒……我的意思是你多陪陪他們,不用管我。”

“你這幅樣子怎麽回得去!”書生也有些惱了:“逞什麽強呢?”

“老周就在外面……我……”戲子看着他,欲言又止:“不礙事的。”

“你等……”季清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很:“怎麽回事,怎麽又……”

忽然他就說不下去了,就在方才淨蓮站着的草叢中,似是有一塊東西明晃晃的發亮,那模樣,就好像是一塊令牌的形狀。

老周的的确确就在沙鳴寺中守着,見淨蓮出來了,也不相迎,那派頭卻是比他主子還大上三分。

淨蓮輕輕瞄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一聲:“老周。”

目光相接。

“你瞞了我什麽事罷?”戲子輕輕巧巧地倚了過去:“你老主子那邊……怕是又有什麽動靜了吧?”

“瞞着我,很好玩嗎?”

老周的老主子,便是如今的小皇子梓楠。

曾經的淨蓮,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太傅,其中,也曾教過這小皇子一些兵書戰策。梓楠生來靈慧,學東西也是來得快,很難說戲子是不喜歡他的。但當行止開始一步步鏟除異己時,梓楠,也成為了他不得不拔除的一根刺。

後來梓楠被貶到偏遠的滄州,也是淨蓮一手出的主意,據說小皇子天生嬌貴得緊,到了滄州後水土不服,又有盜匪。總之是九死一生,也不知如今到底是個何種模樣。

想着想着,竟有些懷念起來。

“你把我們的行蹤都告訴他了,可對?真是的,到現在還對他念念不忘呢,”戲子嘴皮子一向刻薄,如今更是極盡嘲諷:“可惜眼下被下了藥,不然你怎麽都要手刃我才能快意吧,嗯?”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故意的挑釁。

老周其實是很早就跟在了梓楠身邊的,按理說來梓楠小王爺對他該是有知遇之恩,老周又極重感情。當年梓楠被戲子擺了一道後發配滄州時,還是老周極力争取從寬處置。但是到了最後關頭,也不知是出了什麽問題,梓楠在臨行前居然将老周托付給了淨蓮,随之而來的,還有兩只藥瓶。

——“一瓶□□,一瓶解藥。淨蓮,讓他留在你身邊。”——

——“這又是何必?”——

那時梓楠說了什麽,戲子已然是記不清了。只曉得比他矮上一頭的小王爺笑得儒雅到了極致,一字一句溫溫和和地敲在他心底:“若有朝一日要離開行止時,你還有我。”

那時他還在一心為行止效力,行止待他亦是極好,所以安樂慣了的戲子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也會在四面楚歌之時,去求一條獨善其身的退路。

梓楠是他在宮中,唯一可以被稱作朋友的人。

年輕的皇子混跡宮中,比單純的戲子更早的預見了未來的坎坷,也為他的朋友留下了一條最可靠的退路。

這條退路便是老周。

思及此,戲子又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但片刻後幾乎是一瞬間他就看見眼前人影一閃。戲子下意識地退後,又以為是老周一時沖動準備發難,然而站定後卻見老周将手伸向他,那模樣實在是順從的很,語調也是不同尋常的溫柔:“我們回去吧。”

淨蓮愣愣得看着他,好像生平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我們走吧。”

直到老周又說了第二遍,戲子才從那種傻愣愣的勁兒中緩了過來,有些驚訝地道:“吃錯藥了?”

“我們回去吧。”

“……”

旅店的服務實在是周到得很,剛踏進房間便看見小幾上擺滿了菜肴,熱氣騰騰,一看便知是新鮮到了極處。

“這麽好心……”戲子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老周你不過來吃飯?”

半天沒有得到回應,戲子皺着眉擡頭,眉宇間有顯而易見的任性和不耐:“你在磨蹭些什……”

“他沒有回來。”

一瞬間戲子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味來了,知道老周是在指行止:“王府裏出了些事,一時半會兒估計是回不來了。”

老周站在門邊也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怎麽?”淨蓮忽然就沉不住氣了,隐隐間有了些怒色和心虛:“平日裏也不見你多關心他,如何今日就特別在意了起來?”

“我老主子今日來了信,說您終于開竅了。”

什麽意思?

淨蓮猛地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周:“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多謝您的提醒,影門解散後寧王果真是親自回府料理後事,他特意布下兵力守在寧王府中,眼下……”不多話的老周這次僵硬地笑了笑,隐隐中有些得意的意味:“估計寧王府中已是打得不可開交了罷。”

戲子定定的看着他。

“他們說您以前在戲班是同一個人學戲的,後來才跟了寧王。”

“教您唱戲的那個老師傅,他們說……”

案幾上燭火爆響,光線陡然一暗。

“據說……是被您親手殺了……拿人頭做了投靠寧王的投名狀。”

“是這樣的吧,我說的,可對?”

淨蓮慘白着臉,終于明白了老周的意思。

多少年前,他投靠寧王,親手弑師。

數載之後,他出賣寧王,拜入梓楠門下。

“下一次,你又想靠出賣誰來生存?”

壓抑陰霾的過往,幾乎要淹沒在記憶中的,所有的不堪回首。

幾句話,幾聲暗地裏從不言明的嘲諷。

戲子十指上骨節是透了明的慘白。

作者有話要說: 暑假正常更新吧吧吧吧????

☆、5 初見

十年前。

江南煙火,盛世繁華。

彼時行止正是韬光養晦之時,落魄王公,帶了一行随從順流南下,去到那有名的盧州聽一場吳侬軟語的折子戲。恰恰那時淨蓮已是風頭正盛,一曲《游園》紅遍了整個江南水鄉,無數達官散盡千金為買這戲子一笑。

“卻不知是怎生一個妙人兒……”行止悠悠地打着折扇,望着那燈火初開的舞臺,一時間是笑得若有所思。

明昧的燈火中銅鑼敲響,小小的一團人影飄飄地游了上來,那時光線暗得很,一張照不真切的小臉上是若有若無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眼角上暈了一層薄薄的水色,竟是比之女子尚要好看三分。

勾魂奪魄。

行止只覺得自己一下子便被那樣一雙眼睛給勾了魂去,不自覺也就坐直了身子。與那戲子配戲的也是一個年不過二八的少年,但與戲子一相比較便立刻覺得相形見绌,一情一态皆顯得有些畏縮,想來是這樣一個小小戲班從未在皇天貴胄面前出演過,緊張是在所難免。

江南歌舞,笙簫錦瑟,風景如畫。

正出神間行止忽然覺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待回過神來時,臺上一出短短的折子戲已然是将近尾聲,也就是這一瞬間,那個名叫淨蓮的戲子忽然擡起了頭,重重脂粉掩蓋下的一雙狐貍眼是淬了刀光似的鋒利,直直地盯住行止,一瞬不瞬的目光中不知是掩藏了多少欲言又止,幾番機巧算盡。

行止挑了挑眉。

有意思。

不等他唱完這一出,行止便悠然地起了身,似有意無意的,那一柄烏骨折扇拿在手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眼看着便是要離場。

剎那間,臺上銅鑼驚鳴。

凄厲的笛音似是要撕裂這濃稠的夜色,舞臺上戲子衣角飛旋,沒有等他那同伴接話便已然自作主張跳到了最後一處,最後一句。

行止驀然回身。

燈火闌珊中,所有的音樂人聲都化作了那戲子的背景,一瞬間臺上那人忽然收去了所有的招式動作,十來歲的孩子一動不動的杵在哪裏,亮晶晶的一雙眸子毫不畏懼地直視行止,尖細到近乎凄厲的唱腔奪口而出!

“侬若問我真心,莫不是生而合何歡,死又何懼——”

一瞬間,行止只覺得這一句是聲聲爍人,字字泣血!

震驚的目光久久難以收回,然後他便看到一個發福的中年男子沖上戲臺,反手兩下就打了那少年幾個巴掌,少年的同伴在一旁為他求情,舞臺上早已是亂成了一片。

萬千繁亂中,被稱作淨蓮的戲子抹去唇角的血絲,挑眉冷冷地看着行止。

行止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一下他擅自篡改劇本,以後回到戲班難免是一頓責罰,打傷打殘都是說不準的事,這少年費盡心思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後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了他行止手裏,若今日他不去為這淨蓮解圍,恐怕日後,這少年的日子都會不太好過。

解個圍,于他而言,亦不過舉手之勞。

戲子被諸多人等推搡着下了臺去,臺下的中年男子小跑了上來,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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