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看着奕楓堅持無比的眼神，她知道今天她必須得給他一個讓他信服的理由他才會罷休。

她垂下眼，心裏猶在掙紮。

“其實我……不是一個好女孩。”終于，她淺聲緩慢地說了出來， “我不善良，我也不陽光，我的心裏有一個很深很深的陰暗角落。在那裏我憎恨這個世界，我憎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我甚至憎恨我的父母。這些……你都知道嗎？”

她擡眼看向奕楓，眼神漸漸暗淡下來，“我好怕你越接近我就會發現其實我并不是你看見的那樣，我不天真我不爛漫我也……不快樂。”她垂下眼睑，與他錯身走向窗邊。

“給你說一個故事，可以嗎？”她停頓了一下，身後沒有聲響。

吸了一口氣，她開始細聲緩緩說道：“很久之前，有一個男孩，他愛上了一個鄰村的女孩。那個女孩大他5歲，因為年齡的差距，女孩遲遲無法接受他。”

“男孩不放棄，一直追啊追啊，足足追了7年。這期間他也曾獨自一個人到外地去打拼，跑生意。再回來時，他已小有成就。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放棄那個比他大5歲的女人。”

“他依然時不時跑去她家門口高喊，叫她的名字。她的父母還是拿掃帚趕他，可是趕不走，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終于，有一天，女人從他的呼喚中走了出來。她答應了他，後來他們談婚論嫁。”

“所有人開始議論紛紛，一個不大的村子，總共也不過幾十人。每個人的指手畫腳，茶餘飯後的嘲笑辱罵，似乎像一座巨山那樣，壓得人無法喘氣。”

“男人的父母極力反對，可是無論怎樣的怒罵斥責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雙親一氣之下與他斷絕了關系，從此不再來往。就這樣，男人沒了父母兄弟，沒了僅有的親人。”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結婚了。”

她轉頭看他，輕輕一笑。

“聽到這裏，你是不是覺得很老套呢？你一定也會覺得，啊，他們從此以後一定會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吧？幾乎所有這種橋段的故事都會在這裏終止，冠上一個幸福圓滿的結局。那個女人也是這麽覺得的，她以為他一定會把她捧在手心上呵護疼愛，她以為她的一生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可是，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卻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

“男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心氣也越來越高。而女人的容貌卻一天天衰老，年齡的差距越來越明顯。女人很害怕，很恐慌。她開始煩躁，開始不安，對男人哪怕是很細微的一絲不耐都極其敏感。可是女人是倔強的，她只會用吵架和諷刺的方式來傳達她的企盼，她的渴求。男人，當然不知道。每一次的争吵，每一次的紛争都讓這原本岌岌可危的婚姻變得更加脆弱不堪。”

“終于有一天，女人發現男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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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聲漸漸轉淺，仿佛那種心痛絕望哀傷，都深深傳遞到了她的心裏。

“你能想象嗎，一個那麽深愛自己的男人有一天卻愛上了別的女人。那種痛苦那種悲涼豈是一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

“她終于提出了離婚，那個男人為了不破壞他在外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成功形象，遲遲不肯簽字，而女人也因為孩子還小一次一次作罷。”

“女人常常對那個孩子說：‘你怎麽不快快長大啊，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然後就開始哭，哭得讓孩子也無比難過，即使她不知道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

“終于有一天，那個孩子初二那年，男人簽了字。因為紙已經包不住火，幾乎所有鄰居都知道他們一家的狀況極其糟糕。”

她的手貼上冰涼的窗面，看着雨滴一下一下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卻叫那回憶越發得清晰。

“男人在外有着很大很廣泛的勢力範圍，而女人只是日日呆在家裏的黃臉婆。他想盡辦法讓法院減少賠償，減少孩子的學費生活費。女人不得不一次一次帶着怨恨上門講理，一次又一次帶着一身傷回家……”

眼淚無聲無息地流出了眼眶，順着臉頰慢慢滑落。

她講不下去了，她不知道還能講些什麽，那麽多不堪痛苦的往事又在眼前慢慢回放，她以為她不在意的，她以為她已經忘記了，可是再道出來時卻發現原來她只是将它們埋起來了而已。

身後的腳步聲漸起，她感覺到他在慢慢靠近，近到快要貼着彼此。

“所以呢，你怕我也變成那個男人？”耳旁傳來他低低的嗓音，聽在依槿耳裏卻讓她鼻酸，不知為何感到無比委屈。

“嗯，我怕，我很怕。”

“所以你打算一輩子不結婚嗎？”

她無奈地搖搖頭，輕嘆道：“雖然我的理想狀态是這樣，可是我想父母不會同意吧。但是……沒關系，相親以後找一個差不多的人相敬如賓得過一生就很好。”

是的，相親，媽已經催了好幾次叫她回去相親了，說這個年齡再嫁不掉就沒人要了。只是……若不是有幸遇見奕楓，她想她這輩子連戀愛都不會去涉足，更妄談婚姻了。

“你說什麽”奕楓乍聽相親二字，立刻色變，他連忙将依槿轉過身，急切道：“你要去相親？”

她幾不可見的輕點頭，“嗯。”

“我比那些陌生的男人還不可信嗎？”

“我可以接受和任何一個陌生人共度餘生，但唯獨你。”

唯獨你……

韓奕楓的眼神慢慢由驚愕到憤怒再到慢慢柔和，他感到一抹深深的痛心和憐惜，要怎麽做才能化解她的恐懼和不安呢？他要怎麽做，才能讓她全然信任他呢？

他擡起手圈住她的肩，收攏擁緊。

原來愛竟成了他們無法相守的原因。

“槿兒，”

依槿詫異擡頭，看向奕楓，他終于又這樣叫她了呢。

槿兒……

從他口中叫出那麽惑人心安。

奕楓抵住她的額，輕聲道：“我無法向你承諾未來的我們是否只有幸福沒有苦難，我也無法向你承諾未來的日子是否只有富足沒有貧窮。但我向你承諾無論是何窘迫境遇，我會用盡所有的力氣為你減少風雨；無論怎樣的財富名譽，我會用我的一整顆心讓你溫暖安寧。槿兒，相信我，我不會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她在他懷裏感動輕喃，“我知道你和他不同，可是我不敢賭，真的不敢。我不敢想象有一天你會棄我而去，我不敢想象有一天你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更不敢……”

接下來的話都被忽然俯身吻住她的奕楓吞下去了，他輕柔纏綿地吻着她，不同于剛才的狂暴激烈，這次卻是非常的耐心和溫柔。

他想将她的不安吻去，将她的擔憂吻去，也将他的一顆心明明白白地傳遞給她。

“我要怎麽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換氣之間，他抵着她的額低問。

她輕輕搖頭，“不，你不需要做什麽，我都相信你。只是……我只是跨不出心裏那道坎。”

“既然這樣，那就別推開我，我也不逼你急着給我答案。讓我陪你。”

她猶豫地擡眸看向他，終于在他堅定的眼神下輕輕點了頭。

“呵呵。”他終于低低笑開，不再是只牽動嘴角的淺笑，而是因心底湧現的愉悅而綻開的笑臉。

兩人靜靜相擁，片刻後，奕楓低低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我回去了。”

“啊？”依槿驚了一下，側頭看看窗外絲毫沒有減弱趨勢的大雨，再看了看時鐘，已經10點了呢。

“這麽晚了，雨又下得這麽大，出租車肯定不好叫。你……你留下來吧。”話未說完，她早已漲紅了臉。

“是嗎？不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難得他露出戲谑的一面，忍不住逗逗她。

“誰……誰說要共處一室了，你……你将就将就睡客廳的沙發，我睡我的房間，哪來的……哪來的共處一室。”

早已羞窘不已的依槿逞着強回擊，慌亂地掙開他的雙臂，拔足奔進自己的房內，獨留奕楓一個人在原地難得地開懷大笑。

關上房門，依槿背靠着門，臉上止不住的笑意。

沒想到原本推開他的決定反而讓他們更進了一步，讓他陪着嗎？或許這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如果……如果今生注定會被傷，那麽……就讓他來傷她吧，也許被他所傷會好過半生的悔恨和思念，今生能有一個人那麽愛自己，而自己也那麽愛他，她究竟還在矯情什麽？

揚起嘴角，她微微笑着。直到稍稍平靜下來才感覺到周身的寒意，秋夜的雨竟那麽冰涼呢。

呀！她突然輕拍一下自己的腦門兒，她怎麽忘了給奕楓蓋毯子呢，這麽冷的夜，他剛剛又淋了雨。真差勁真差勁，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腦門，懊惱着。

她連忙從衣櫃裏抱出一條被子，又拿出一條毯子，抱着它們走出房門。

奕楓此刻正在倒着熱水，打算烘烘手暖暖身，見依槿抱着高高的被子走了出來，他放下紙杯上前幫忙。

“謝謝。”依槿不好意思地致謝道。

她把被子放在沙發上鋪好，再在被子上蓋好毛毯，這樣應該不會冷了吧。

轉身看見奕楓的頭發已被雨打濕，想起剛剛兩人相擁時，他身上也有雨點的涼意，只是剛才的兩人都太專注所以沒有留意。

她遲疑開口：“奕楓……你……你要洗澡嗎？最好洗個澡吧，這麽冷的天淋雨會生病的。”

“你有适合我換的衣服嗎？”

“沒……沒有。”他那麽高，雖然瘦但畢竟男生的骨骼和女生的骨骼不一樣，她的衣服再大他也穿不下的。

“那就是了，沒關系，我身體還不錯，而且你那麽厚的被子我只擔心我會熱死。”他輕笑地瞥了一眼沙發上鋪的厚厚的被子，轉頭看她。

依槿的臉又羞窘得紅了。

今晚的他好像不太一樣呢，怎麽忽然那麽愛開她玩笑。

奕楓笑着看臉又變紅的她，轉向茶幾把紙杯捧在手心裏，輕道：“我去過高原，去過雪山，那兒的氣候才是特別極致的，越獨特的風景往往都是在險峻的環境裏形成的。”

“你說，擔心我看見你醜陋的那一面，會讨厭你。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我不會。我只是，覺得心疼，心疼你在那麽殘酷的環境裏長大，可是你沒有變壞，沒有扭曲，還是那麽積極樂觀地面對這個世界，這樣的你，我很欣賞。”

他轉頭看她，一手攬過，将她擁緊，“不管你心裏有恨也好，有怨也好，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的本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所以，你不用擔心那麽多，只要相信我，相信我就好。”

輕微的抽泣聲傳入他耳，他低笑一聲，“別忘了，我是個攝影師，攝影師的眼光錯不了。”

“謝謝你……謝謝你奕楓，”依槿哽咽得難以成聲，“也……對不起。”

“沒關系。也……謝謝你。”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鏡頭裏，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