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甜茶
再等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可烏雲密布的天空卻依舊漆黑。
仿佛見不到天亮的希望。
雨水聲勢浩大, 夜風呼呼吹過, 電閃雷鳴。
驚雷閃過,劈開深沉夜空留下迅疾的一道白光。
沈信桢好半晌才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她看向溫律的眼神就像是看待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讓他惱怒。
她輕聲說:“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不會放棄彼此。”
這是情話嗎
沈信桢居然在他面前說着對另一個男人的情話。
溫律氣極反笑,問:“如果你們真像你說的那麽相愛,那你為什麽離開他?還不是因為他騙了你!別再逞強了, 你們根本就沒那麽相愛!”
沈信桢頭痛欲裂, 啞聲說:“我離開他是因為我在賭氣。我氣他對我有所隐瞞, 我氣他不肯對我坦誠相見, 所以我想用這個方法逼他說出秘密, 我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期待着他來找我……可是現在我很後悔, 那個時候他還生着病, 我怎麽能離開他呢?我就應該賴在他身邊,纏着他煩着他, 總有一天他會告訴我的……”
“夠了!”他厲聲打斷沈信桢,然後俯身湊近她,單手捏起她的下颌。
“我不許你再想他,更不許你再提起他。”
他生氣極了,但偏偏壓抑着心裏那股氣焰和連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委屈。
只能重複強調着說:“我不許,我不許!”
沈信桢眼睛紅腫,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未幹的淚漬, 她沒有力氣和溫律争執,輕輕別過臉,掙開他的手。去衣櫃裏翻找出浴巾。
“先去洗澡吧,不要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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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律接了浴巾走進了浴室,沒一會兒浴室裏就傳出淋浴的聲音。
沈信桢給王管家打了電話通知,挂斷電話後疲倦地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天亮。
然而結果卻不盡人意。
第二天早上,她守候在他身邊滿懷期待等着他睜開眼睛,卻在與他視線相對的那一瞬間發現溫則依舊沒有回來。
那一瞬間的絕望充滿了沈信桢的心髒,她實在是太想念溫則了。
即使守在這幅皮囊身邊日夜相對,她也依舊想念他。
溫律下半身裹着浴巾,慵懶地小沙發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沈信桢時眼睛微亮,又在觸及到她眼底的傷感時,變得陰郁冷漠。
“讓你失望了,我是溫律。”
是的,是的。你是溫律。
他在的時候,總是要不斷強調着。
沈信桢一言不發,下樓買了早點,順便在小商鋪裏買了一套男士衣服。
這裏地段比較偏僻,商店破舊落後,經營者和客戶群體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中年人。
一眼望去沒有別的款式可選,沈信桢随便拿了件白色短袖和卡其色短褲便拎着早點回去了。
拿到新衣服的溫律臉上露出很嫌棄的表情,把衣服往沙發上一扔,不滿道:“你就給我穿這個?”
沈信桢在洗手間洗着衣服,聞言回頭,淡淡道:“只有這個,不然你就光着。”
溫律哼笑一聲,正要說話,沈信桢就打斷他:“反正我今天要出去,你可以在家裏光着,沒人管你。”
“……”
他又不說話了,氣哼哼地光着上半身盤腿坐在地上,拆開茶幾上的早點。
一份小馄饨和兩個燒麥。
沈信桢洗着溫律的衣服,回頭問:“你是怎麽來這裏的?”
溫律嘴裏包着馄鈍,頭也不擡,含糊道:“打車。”
沈信桢:“……”
難怪紅嫂說查不到任何購票和刷卡記錄。
“你怎麽知道我在哪裏?”
他輕笑,反問:“以我的身份,查你的住址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
狂妄。
吃過早飯後,沈信桢和趙普亮通了電話,趙普亮表示他會負責好公司的事情,并且一再囑咐要沈信桢早點把溫律帶回S市。
挂斷電話後,沈信桢心情複雜地走回客廳,打算換鞋出門,剛一轉身就看到一個黑色的高大人影。
溫律換上了那身款式樸素的衣服,一只手揉了揉有些毛糙的頭發,滿臉不耐煩道:“打什麽電話這麽久,不是說帶我出去玩嗎?”
沈信桢被他這幅清爽少年感的模樣沖擊的微微愣神,而溫律已經走到門邊,拿起她的包,回頭喊道:“走啊!”
沈信桢:“……”
之後的幾天完全沒有什麽不同。
趙普亮打電話過來問沈信桢為什麽遲遲不帶溫律回來,沈信桢也為此事頗為頭疼。
本人不肯走,她又有什麽辦法?
沈信桢不懂為什麽溫律不肯回去舒适寬敞的昙宮,非要拉着她蝸居在這個窄小破舊的出租屋。
房間很小,他人高腿長幾乎一米九的個子縮在沈信桢的小沙發上,每晚睡覺時頻繁地翻身,明明很不舒服,卻固執着不肯離開。
沈信桢每天都在期待着溫則醒來,但這期盼卻一次次落空。
到了第七天,沈信桢開始真切地感到了焦慮。
前所未有的焦慮。
溫則消失最長的一次也只是六天而已,這次已經突破了溫則沉睡時間的記錄。
溫律最近總是纏着沈信桢出去玩,最遠的一次是去了沈信桢的大學。
他說他想看看沈信桢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于是像一個對這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似的,拉着沈信桢每天亂跑。
沈信桢不合時宜地說:“昙宮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他又不說話了。
溫律過得快活,沈信桢就越來越難過。
随着時間的流逝,沈信桢偶爾會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恐怖的猜測:溫則是不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她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的溫先生了?
這想法把她吓壞了。
她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看到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風吹動窗簾,光斑移動閃爍。
她忍不住伸手去捕捉,細碎的陽光照耀到她素白的指尖。
那麽熟悉的觸感,好像有人輕輕的握住了她。
眼淚無知無覺地流下來,根本止不住,連續地,靜默地從眼角滾落。
一個人的傷心是沒有聲響的。
不要怕。
信桢,你不要怕。
爸爸不要她了,媽媽也去世了,她在這世上唯一還能抓緊的,只有溫則了。
是溫則一次次把她從破碎堕落的現實之中拯救出來,她能不能,也拯救一次溫則呢?
潮濕腫脹的眼睛略微感受到痛意,沈信桢擡手擦去眼淚,不期然間與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邊的男人視線交彙。
溫律面無表情,沉默地看着她。
沈信桢難堪地別過臉去。
溫律邁步走過來,他手上拿着兩只冰淇淋,一只草莓一只牛奶。
是剛剛他吵着說渴,下樓去買的。
現在已經有些融化了。
他在沈信桢跟前站定了,淡淡地問:“沈信桢,你想要什麽?”
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你開心呢?
沈信桢擡起紅腫的眼睛,睫羽上的水珠墜下來。
她反問:“你呢,你想要什麽?”
溫律垂下眼簾,漆黑的眼底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感傷。
“我想要的東西你已經沒有了……你給了別人。”
那顆虔誠而熱烈的愛戀之心,她給了溫則。
她在他面前變得如此匮乏。
可他不也一樣嗎?
他愛着沈信桢,卻拿不出她想要的東西。
将近一個月。
漫長的失蹤讓一廈的員工起了疑心,媒體方面也微有風聲,幸好有溫則的表姐程栀及時壓下了輿論,幫着穩定了局勢。
沈信桢和趙普亮焦慮萬分,而溫律仍舊一派從容。
這天,他甚至拉着沈信桢去另一個城市旅游。
沈信桢無奈,拗不過他,只能跟着去。
他們沒有報團,沈信桢沒有心思,只有溫律在前一天做足了旅游攻略,脖子上挂着網購來的單反,興致勃勃地拉着沈信桢到處跑,看到好看好玩的,還會停下和沈信桢一起拍照。
沈信桢疲于應付,但不想掃興,總是極力配合。
為期三天的旅行終于要結束,最後一個晚上他們在民宿住下。
當地空氣很好,沈信桢趁溫律去洗澡的空檔,爬上了樓頂。
剛剛入秋的江南城市,夜風潮濕而柔軟。
夜空是濃稠的黑,黑得微微發藍,上面星羅棋布,一道銀河貫-穿天空。
沈信桢仰頭去看,不知過了多久,身側靠過來一具溫暖的身體。
溫律與她并肩坐在樓頂,手肘撐在地上,姿态悠閑。
誰都不主動說話,彼此都在享受這一刻的靜谧。
樓下一道尖銳争吵聲打破寂靜氣氛,沈信桢和溫律聞聲去看。
一對夫妻在樓下謾罵,漸漸發展為撕打。
民宿的老板和住戶紛紛上來勸架,男人怒吼喊叫句句惡言,女人聲音尖銳句句诘問。
好一會兒,夫妻兩個才被勸進了屋。
沈信桢見慣了這種事,內心并無波動,而溫律似乎是疑惑了很久,開口問她。
“人為什麽會變得這麽可惡?”
彼此相愛的關系,在一起卻像是作孽。
沈信桢不假思索就給出答案。
“因為不愛。”
因為不愛,才能露出那樣面目可憎的可惡模樣。
他沉默了好久,點頭。
“因為你不愛我,所以才對我這麽可惡嗎?”
沈信桢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溫律對着夜空無所謂一笑。
“就算是一點愛,你也不願意分給我麽?”
沈信桢別開臉不去看他眼底的落寞,她低着頭輕聲說:“溫先生是我生命中第一重要的人。”
她已經把全部的愛都給溫則,再也沒有什麽能給他的了。
短短一句話,将他燃燒着虛妄火焰的一廂情願盡數撲滅。
在這一刻,他突然很後悔,他不該來這裏旅游,不該來看星星,不該說出“愛”這個字,最不該的……是他不該愛上沈信桢。
這個對他可惡到極點的女人。
夜越來越深,濕潤霧氣被夜風吹拂,吹到那雙黑眸裏去。
他閉了閉眼,嘴角一抹無聲苦澀的笑。
“是麽。”
時間将絕望延長,望不到至盡的一天。
沈信桢在一天又一天的希望落空後,漸漸沉默下來。
她好像在無聲等待着,又像是在學着接受溫則再也不會回來的殘酷現實。
溫律也絕口不提溫則半個字,絲毫不受影響一樣,守着她,自顧自地“開心”着。
“一個月了。”他走到床邊。
沈信桢看着窗外的陽光,默然不語。
他爬上床來,從身後抱住她。
兩個人身體緊貼着,他的下颌放在她的頸窩處,閉着眼親吻她的耳根。
沈信桢一動不動。
他脫了她的衣服,親吻她柔軟的胸部,看着她毫無所動的眼神,低下頭去,用力地在她鎖骨處咬了一口。
微微滲了血。
“你愛我嗎?”他問。
沈信桢失神的眼底氤氲出水汽,伸手無助地遮蓋住自己的身體。
得不到回答,他不開心。把她的手拿開,讓她的潔白的身體袒露在他眼前。
他的身體起了反應,忍不住伸手去撫弄她,感受到指尖的潮濕,好奇地爬過去,張嘴,舔了舔,好像是想要嘗嘗它的味道。
沈信桢無聲地張了張嘴,眼淚就跟着流下來。
他似有感應地去看她,然後失望地躺在她腿根處,不再弄了。
“你愛我嗎?”他又問。
對着刺眼的陽光問,對着沉默的空氣問。
沒人回答他。
他寂寥地聞了聞自己的指尖,然後又撐起身體,完全地壓在沈信桢身上。
肌膚相貼,每一個器官都有相對應的地方,唯獨沒有情緒的呼應,但依舊如此緊密地聯系着。
他動作并不溫柔,因為笨拙而顯得粗魯,他舔舐着她的嘴唇,貪戀地撫摸着她身體的每一處,然後像是玩累了,又安靜地低頭在她頸窩處來回地蹭着。
好半晌沈信桢才聽到他的聲音。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依舊沉默。
“一個對我有特殊意義的地方。”
沈信桢沒想到,溫律會把她帶回S市。
街道兩旁種植着稀疏的樹木,剛入秋,還是枝葉繁茂的樣子。縱橫交錯的枝幹将湛藍的天空割劃成細碎的小塊,她擡頭望去,看到一只麻雀展翅飛過。
他們牽着手飛奔過綠燈閃爍的路口,沈信桢氣息不定,微微喘息,但始終跟随着他的腳步。
秋風擦過臉邊,微微刺痛敏感的臉頰,仿佛有誰粗糙的手輕蹭而過,只留下粗粝的觸感。
他們最終停到一個大廈通往天臺的樓道口。
沈信桢仰頭看看,記起這是她險些墜下去的那個大廈。
“這裏是我小時候出事的地方。”他頓了頓,又說:“也算是溫則出生的地方。”
沈信桢啞然,經歷過20多年的重建,這裏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的痕跡。
但她依舊可以想象出,當年小小的溫律和朋友被倒塌的樓板壓在地下,那樣無助又絕望的模樣。
溫律看了好一會兒,看看漆黑的樓道,再看看沈信桢,露出一個有些稚氣的笑容。
“我們比賽吧,先到達天臺的人就算贏,贏的人可以對輸的人提任何條件。”
“讓溫先生回來也可以嗎?”她故意這麽問。
本以為他會生氣,但他似乎早就料到沈信桢會這麽問,神情輕蔑,微擡下颌道:“只怕你沒有那個本事。為了公平起見,我讓你三分鐘。”
沈信桢不知道他要玩什麽花招,但溫律說話一向算數,如果她能贏了,至少可以讓溫律答應回一廈穩定人心。
沈信桢原本倦怠的眼神有了幾分光彩,“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反悔。”
溫律扯了扯嘴唇,似乎有些不屑。
一,二,三。
她默念三聲,然後一鼓作氣地沖了出去。
筋疲力竭的奔跑中,沈信桢早就出了一身薄汗,她雙腿像是灌了鉛,捂着心口喘息,喉嚨裏火辣辣的疼,就像是被煙熏火烤一樣透不過氣。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永遠都跑不到盡頭,她頭暈炫目,頑強地咬牙支撐着,就在她想要放棄的時候眼前忽然閃現而過溫則的臉。
英俊的面容帶着淺淡而溫柔的笑,就這樣靜靜注視着她。
沈信桢眼眶一熱,艱難地擡起顫抖的雙腿,她已經跑不動了,只能慢慢挪動腳步。
推開天臺門的時候,沈信桢兩腿一軟,差點跌在地上。
她贏了嗎?
就算是讓她三分鐘,按照溫律的體力,也應該早早地超過她。
沈信桢心中一驚,正擔心溫律的腳傷是否複發時,見一道高大的人影逆光從樓道口朝這裏走來。
他腳步不疾不徐,白皙的臉上沒有一滴汗水,甚至呼吸也異常平緩。
分明是乘電梯上來的樣子。
沈信桢意識到被戲弄,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一道帶着愉悅笑意的聲音——
“你贏了。”
“……什麽?”
他姿态慵懶,步伐優雅,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看不起人類的L。
可他眼底的淚光,讓沈信桢明白。
那個不可一世,單純幼稚的L,回不來了。
天臺上風越來越大,在臉上刮出一種滑翔的速度感。
他在她身前站定,微微垂眸,眼神是那樣無可奈何。
他說——
“我本來打算霸占你一輩子,畢竟一輩子那麽長,總有一天你會愛上我,可是你一難過我就舍不得了。”
“沈信桢,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只能成全你。”
人會因為“不愛”而變得可惡,變得面目可憎,可是他做不到。
因為他愛着。
沈信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中已經明白,所謂比賽都是幌子,他已經做好了要成全她的準備。
沈信桢茫然頓挫,下意識地搖頭,瞪大的眼睛裏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
溫律輕輕捧住她的臉,低聲說:“沈信桢,你是在為我哭嗎?”
沈信桢哽咽着,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終于點頭承認。
溫律眼睛微亮,笑了笑似乎有點高興。
又問:“沈信桢,你是不是也有一點愛我了?”
沈信桢不回答,只是看着溫律,急切地流眼淚。
溫律沉默地看着沈信桢,有些失望地說:“好,不愛就不愛吧。其實和你獨處的這一個月裏的幸福,對我的人生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說着,胸前一只手揪住他的領口。
那只手輕輕顫抖着。
沈信桢說:“不,不是。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更愛溫則。”
他看起來更高興了,比沈信桢為他哭還要高興,只是嘴角的苦澀遮掩不住。
沈信桢心裏一陣陣抽痛,愧疚地說:“對不起,我這麽自私……”
“不愛”會讓人變得可惡,“愛”又會讓人變得無比自私。
他傾身上來,一個翩然而至的吻落在她眼角,銜去她的淚水。
“你為什麽還要哭呢?就算我把他還給你,也不能讓你開心嗎?”
他俯身,動作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淚,然後與她鼻尖相抵對視一會兒,閉眼吻上去。
一個漫長而極盡纏綿的吻。
“我要你永遠記住,一直到老到死都記住:你曾經給一個男人起過名字叫溫律,這個叫溫律的男人愛着你,一直愛着你。”
我愛着你。
你要記得。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又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輕輕的。
他輕輕地說——
“沈信桢,你是我的第一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再也不見了,溫律。
下章應該就完結了(如果不拖沓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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