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晚歸的丈夫
“太太,下樓了!今天去湘章老太太那兒吃嗎?在家裏吃現在就可以開飯了!”
樓下請來的煮飯阿姨在催晚飯,舒妤從回憶裏抽回了游離的思緒,挺着大肚子走出了卧室,準備下樓。
“今晚不去湘章了,開車過去還要個把鐘頭。……太太還沒吃晚飯嗎?”
“是了,最近胃口不大好,總犯困,午飯也沒吃多少,下午的時候,給太太熬了一盅燕窩,勉強吃下些。”阿姨回答。
“怎麽就胃口不好呢?”他像個小孩子,鎖着眉頭問。
“大概是有身子了,困倦乏怠,午睡也起不來。也好,孕婦少食多餐,更健康些。”
他停頓半晌,才微微“嗯”了一聲。
舒妤又輕輕縮回跨出樓梯的一只腳,呆呆地愣在那兒。她半晌才反應過來,餘陽今晚在家!半個鐘頭前,女傭才摁電鈴通知她,餘先生剛剛到家!
她沒有半分高興,反而有些不适應。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舒妤此時站在樓梯口,能夠清楚地聽到他和阿姨的對話。三月不見,他似乎溫和得出奇,那口氣裏,竟隐隐有些對她關心的意思。
她猶豫一番,最終還是下了樓。
看見她下來,阿姨熱情地招呼:“太太,要是困,吃完飯再去打個盹。今晚正好和先生一起開飯。”
他正在脫外套,聽柳阿姨這麽一說,便看過去。愣愣地盯着她。他扔外套的手就那樣僵在那裏。
舒妤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便輕輕說一聲:“吃飯吧。”
他也沒說話,扔了外套就跟在她後面。
餐桌上,阿姨已經把碗筷都整齊地放好了,菜正一樣一樣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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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妤鎖着眉頭:“吃不下。阿姨,我要的小米粥呢?”
“哎呀!”柳阿姨一拍大腿,“我給忘了!小霞随口一說太太今晚要喝小米粥,叫我熬着……這麽一忙,我怎麽給忘了!”
舒妤還沒接話,坐在對面的餘陽竟撩開桌布站起來:“我去做吧。”說完,便向廚房的方向走去。
阿姨連連阻攔,拗不過,也跟了過去。
舒妤倒是吃了一驚,這不像餘大少爺平時的作風。但她是知道餘陽會做飯的。
他很早就離家,賭氣出走的時候,和連凱一起參過軍,也是在部隊裏認識被老爹發配去鍛煉的辜鴻博一夥的。他們天不怕地不怕,違了軍紀就被罰去當了一陣子火頭兵。做飯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凱風”那幾位到現在還拿這件事互相調侃。
舒妤正胡思亂想間,那位已經端着個小碗走過來了:“吃吧。”他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舒妤的桌前。
清清淡淡的一碗小米粥,還配了兩個金燦燦的煎雞蛋。他很細心,怕舒妤嫌口味太淡,又沒胃口。
舒妤不說話,只埋頭喝粥。
餘陽也不找話,更是悶着頭吃自己的飯。
他今晚的表現确實有點反常,放在平常,這是舒妤想都想不到的。不過席間還是找不出一句話,大概他們之間早已習慣用沉默來相處。
小米粥稀薄,舒妤解決得快,吃完便放下碗筷。他這時才擡起頭來:“晚上叫阿姨再給你熬一盅燕窩,家裏血燕還有嗎?”
她乖乖點頭:“可能要半夜才想得起來吃,要給阿姨加班費呢。”
餘陽頓了一下,仿佛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孩子的衣服都準備好了嗎?”
舒妤一愣,這是六個月來,他第一次主動問起孩子的情況!
她低聲回答:“和媽媽逛街的時候買了幾套。思思正把滿滿小時候的衣服找出來打包,準備送過來,給這個寶寶穿。媽媽也說,小孩子不要總穿新衣服,多穿穿別的寶寶穿過的才會健康。”
他聽得很認真,突然木讷地問:“為什麽?”
“大概是新衣服總有味兒吧?不知是什麽化學成分。舊衣服都被寶寶去過味兒了,細菌少……”舒妤也是一知半解,只得按自己的理解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低低應了一聲:“嗯。”
晚餐結束後,餘陽閑着沒事,一個人跑到新裝修的嬰兒房,敲敲打打開始組裝嬰兒床。
“不必這麽費事,下次去逛育嬰店,買一個現成的就好了。”舒妤正好經過,跟他說了一聲。
他擡起頭:“這個組裝的是誰送來的?現成的恐怕沒有合适的式樣。”
“不曉得,親戚朋友送了很多育嬰用品,還有很多沒拆封。不喜歡現成的話,去育嬰店裏定制一個小床也不錯,委托設計公司,只要是知名的,設計出來的效果應該不錯。”
只要是關于孩子的話題,她總願意說很多。
餘陽放下手裏的活,随便收拾一下準備去洗手:“那随意吧,定制的也好。老六最近注資給他女友開了家設計公司,聽說水準不賴,就讓他們練練手吧。”
錯身而過。衛生間裏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舒妤隐隐有些懊悔,他難得對孩子上心,自己兩句話倒是潑了冷水。
不過話又說回來,餘陽今天的态度大異往常,讓她很不适應。為着這個孩子的到來,舒妤娘家的壓力也小了些,她早已為這個孩子、這樁婚姻想了條出路。數個日夜的不眠,她深思熟慮,決然想抛棄從前她一人孤立圍援的婚姻,走出這樣尴尬的困境。也許這個孩子,也不願生在充滿冷暴力的家庭吧。
然而,餘陽今天的反常,幾乎要打破她的一意計劃。
她怕自己會為了孩子,下不了狠心。
“吵架了嗎?”舒妤挺着大肚子,靠在門邊。
他正用毛巾擦臉,聽見舒妤的聲音,錯愕地看她一眼:“嗯?”
“你們吵架啦?”
他不敢置信,盯着舒妤又問:“誰?”
“你和林佩婉。”她說。
确信得到了肯定答複之後,他的眼睛瞪得能吃人。餘陽一甩手,暴躁地将毛巾扔在浴室的直立鏡上,霧氣蒸籠的鏡子頓時被砸出一團鮮亮的痕跡,他向她大聲吼道:“這是你說的話?這是你對你丈夫說的話?”他輕輕“嗤”了一聲:“外人看來,她才是原配!這句話……就像你在膽怯地詢問你的情人,他和家裏那位原配妻子是不是吵架了!”
舒妤迎上他的目光:“這是你給我的一貫錯覺,餘先生。”
她語氣平靜,不卑不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餘陽愣在那裏,許久才吃力地擺擺手:“寧寧,你平靜的可怕。”
舒妤也一愣。
寧寧,那是她小時候的乳名,自從爺爺去世之後,已經沒有人這樣叫她了。只有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玩伴,才知道她還有這麽個靜靜軟軟的乳名。
爺爺是村裏的教書先生,那個時候還開着私塾。舒家到她父親這一代,才開始經商發跡。小時候,父母創業維艱,她被寄養在鄉下爺爺家,文文靜靜地跟着爺爺念書。老式的書塾,書聲朗朗。她甚至還在散發着青木味道的桌上,念過《女則》。悄悄靜靜地坐在課堂裏,聽着嘩嘩翻書的聲音,趴着便睡着了,抹了一臉的口水。下學的時候,爺爺推醒她,把學生們下課樹上掏的鳥蛋遞給小孫女當小玩意兒玩。
“靜女其姝。”老舊的線裝書上有這樣一句話,她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爺爺嫌“靜”字未免太過清淡,“姝”字不若動人,便擇了一個偏義的“寧”字配他的小孫女。
寧寧,寧寧。漫山遍野地喊。
寧寧,靜女其姝。
後來她回到城裏,父親的生意已經越做越大,早已是S市有名的商業巨頭。他們住的地方離軍區大院很近,她大半的童年都和大院裏的孩子們一起度過。那時她老追着連凱後面跑,男孩子們皮,常常打架。她拍着小手掌大叫:“小凱哥哥加油!”多數時候是連凱撂倒一群人,最終大BOSS出場,撂倒連凱,餘陽擦擦鼻血從地上爬起來,招呼一聲:“寧寧,以後你給我喊加油,哥哥就幫你買冰棍!”她咯咯大笑起來,屁颠屁颠毫無節操地撂下連凱,跟在餘陽後面:“好啊好啊!陽陽哥哥給寧寧買冰棍!”
連凱在滾滾塵土裏抹了一把淚眼,一生的恥辱啊!
後來小丫頭寧紫蘇成了連家的小女兒,她和溫思懿帶上小紫蘇,橫行大院無人敵,天天做牆頭草騙冰棍吃。紫蘇的加入,才讓大院裏有了“大寧寧”“小寧寧”之分。再長大些,幾乎沒人再叫她寧寧了。
寧寧,靜女其姝。--你搶冰棍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靜吶!連凱總是這樣扯她歪歪扭扭的小辮子。
寧寧。
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
一時被餘陽突如其來的稱呼驚住,舒妤撩了撩頭發,苦澀地笑:“我還以為你在叫紫蘇呢。”
這一說,又想起了不該想的事,舒妤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紫蘇和連凱,也是一筆爛賬。她們從前這三個大院裏歡歡喜喜一起長大的女孩子,一樣的苦命,感情一路波折,想要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竟難于登天。
餘陽回過神來,淡淡地盯着她,又重複了一遍:“寧寧,你平靜的讓我害怕。”
舒妤揮了揮手,刻意回避:“孕婦情緒波動不能太大。”
言畢,她扶着樓梯扶手,有些困難地爬樓梯,向卧室走去。
餘陽站在那裏,只聽得舒妤沉沉嘆了一口氣。就是這一聲嘆息,竟讓他舉起的手不知放下,讓他沒有勇氣追上去。
這場家族利益錯雜的婚姻,只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身心俱疲。那個從前像個小跟屁蟲跑在他後面嗲聲嗲氣地喊“陽陽哥哥”的小女孩,那個一根冰棍就可以讓她開懷大笑的小女孩,早已嫁做人婦。他們的童年、少年時代交錯在一起,彼此見證對方的成長軌跡,從第一次逃課,第一次戀愛,第一次離家,他們曾經的故事毫無交集,卻能零星地從長輩口中得知對方故事裏的真命,何等秀于林。
然後,他們彼此牽手走進了圍城,以互相傷害的方式。彼時各有所愛,可是,新娘卻是她。新郎竟是他。
與舊愛揮別,此後各安天涯。折堕圍城的小公主,守着破碎的婚姻,在每一個無人的深夜哭泣。第二天在長輩們面前依然脂粉不減,環墜擁簇,她在人群裏笑如桃花。
是誰說的,面具戴久了,就會長進皮肉。
她坐在鏡子前,盯着一張陌生的臉。
直到天邊曙光乍現,清早粘稠如蜜汁的霞彩擁擠地滲入窗柩罅隙。她方才立起,打開窗戶。天光大明。
這樣的日子,好累。
好累。
舒妤停住腳步,立在走了一半的樓梯陳木階梯上,突然,平靜地吐出這幾個字:“我們離婚吧。”
餘陽吓了一跳,慌忙仰起頭看她,眼裏糅雜着滿滿的不可置信。他盯着她看了好久,方才試探地叫了一聲:“寧寧?”
“我們,離婚吧。”她仿佛思慮良久,又鄭重地重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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