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放松(6)

有人幫忙開車門,有人急匆匆坐上副駕駛撥打電話,車內寬敞、舒适,溫度适宜。秦伶忠問:“我爸是去大學講座了嗎?”

“無可奉告。”合上車門的那個人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秦伶忠也不生氣,似乎早就習以為常。蘇實真則沒什麽表情地掃視一周,最終決定扮演一個沒什麽腦子的女朋友的角色,無傷大雅地吵鬧,充分拉低印象分和戒備心。

他們被安排進一間府邸。

似乎因為主人不在車上的緣故,所以任何交通工具都被要求在園外停下。他們步行進去。

穿越觀賞性的玻璃溫室時,蘇實真幾乎被蝴蝶吓到。她摟住秦伶忠的手臂,吓得直往人懷裏鑽。

“你不是不怕蟲子嗎?”他說。

“是不怕,我被吓到了。”她壓低聲音,“這蝴蝶怎麽一點都不怕人……”

“抱歉,”還是另一名亞裔的工作人員微笑着解釋,“可能是因為植物的原因。請盡快經過到裏面休息吧。”

穿過溫室之後,他們進入一間尖頂建築。牆壁上挂着形形色色的油畫。等被安排到一間會客廳,秦伶忠相當自然地與傭人說明想喝的紅茶種類,而蘇實真則走到窗邊,了望着一望無垠的庭院出神。

交代完,秦伶忠已經轉過身來,狐疑地問她:“有什麽好看的嗎?”

蘇實真搖搖頭,回過頭來微笑:“說實話,有點受沖擊。這地方也太大了,用來養點什麽多好啊……我是說蝴蝶以外的動物。”

“咳,”秦伶忠慢條斯理看向壁鐘,“新西蘭那邊更适合。”

“真的假的,你在那邊也有家吧?小秦先生,”她扶住他肩頭,臉上浮現出甜美而可愛的笑意,“帶我去玩玩——”

秦伶忠伸出手,蓋住她無限湊近的臉:“別得寸進尺。”

關于自己家的事,他向來不怎麽和她提,提也是點到為止。

她一點沒惱怒,照舊哼哼唧唧地笑了笑,撤回座位裏去喝紅茶。

對于蘇實真來說,棒球比賽她能看出個強弱勝負來,紅茶卻幾乎沒什麽好壞區別。就像她從來不知道秦伶忠朋友送給他的那些咖啡豆和星巴克有什麽不同。她猝不及防被燙到,頗有些沒禮貌地想伸舌頭出來晾涼。但終究估計場合,雖說唯一的補救也就是吐舌時伸手出來遮擋一下。美甲閃閃發亮,除了漂亮以外毫無用處。

之前賀正群問過秦伶忠,那麽多女生,乖巧可愛的有,聰明自持的有,為什麽偏偏選中蘇實真?就只是想娶個花瓶也未免太過。畢竟美麗也是麻煩。

秦伶忠沒想得太深入。

他也不喜歡在與生存無關的問題上思考太深,費時間,費心力,又沒什麽意義。

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他忽然發現自己來過這裏。

“好像初中有一年暑假來過。”秦伶忠說,“那時候我就住在溫室往北那棟樓,偶爾去俱樂部騎馬。”

蘇實真嘲笑他:“這種事情會忘嗎?”

“太久了啊。”他說,“而且我爸喜歡的室內設計師就那幾個,到處裝潢都差不多,反正概念八九不離十。”

他在英國讀的初中,高中念到中途回國。沒什麽特別的原因,說出來也很平常,僅僅因為父親的妻子對私生子感到不滿,于是一時興起。本來還在争取名校的預備班,這下根本想都不用想,簡直是從源頭杜絕煩惱的好方法。

不過,秦伶忠不習慣消沉。

這個家裏沒有誰喜歡廢物。

更何況,廢物也得不到錢——他已經親眼見證過同父異母的姐姐被停掉所有卡,生活費也按最差的檔次給。

受不受待見是次要,最重要的終究是錢。

他們等待了三個小時。

蘇實真把下颌擱在座椅扶手,就這麽打了個盹。等她睡醒,竟然還沒有任何進度。秦伶忠倒是一反常态,沒有在這種時候讀書或者翻郵件,反而在欣賞牆壁上的幾幅畫,似乎在試着判斷是真品還是仿品。

有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在她家留宿。蘇實真家是單間房,倒不完全是為了省錢,主要因為面積大也沒用。吃飯和睡覺都在同一處進行,為了不被偷,衣服也晾在室內。之前的租客是美大學生,在牆上畫了一幅畫,蘇實真還想過要借此向房東壓房租,雖然最後沒成功。

那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就是這樣。認真看什麽的時候,秦伶忠總是很嚴肅。可是,當與她對上目光,他又微笑起來,嚴絲合縫,把任何無情都封死:“這是在模仿卡巴內爾的《堕落天使》?”

當時,蘇實真隐隐覺得,他一定是很能傷害別人的那類人。所以還是離遠些好。

一名之前沒見過的秘書這時候才進來,畢恭畢敬地勞駕他們起身。兩個人跟着他穿過走廊,乘坐電梯下樓,到了門口,這一次能乘車了。然而,車卻駛出了園外,甚至開回更繁忙的市區。

車停在建築門外。

他們被要求在車內等待。

蘇實真降下車窗,像金魚冒出水面吐泡泡,她問:“我們能去喝一杯嗎?Google上說附近有間不錯的酒吧。”

那位秘書禮貌地微笑,盡管乍一眼看和之前沒什麽不同,可只要稍微敏銳一星半點,多少也能覺察出他的不滿:“您想喝了酒之後去見秦先生嗎?”

這裏的秦先生指的自然不是秦伶忠,然而,這句形似提醒的警告卻同樣是給他的。

蘇實真略微挑眉,貫徹自己頭腦空空、任性妄為的設定,索性一了百了,打開車門。

“他不喝不就不行了。但是,”說到這裏,她狡黠地笑了一下,“我應該沒關系吧?”

她背上包,确認證件和錢,自顧自就往前走。

秦伶忠坐在車裏,自始至終一動不動,似乎全然在意料之中。

唯一感到局促的反而是先前那位秘書。

他皺眉,剛要打電話,手腕就被按住了。

雇主這位不怎麽愛闖禍的兒子忽然微笑,一時間便天朗氣清。秦伶忠說:“我去把她追回來。”

蘇實真沒有刻意加快腳步,只是吊兒郎當地勾着耳環,無聊地到處轉轉,找到還在營業的酒吧就走進去。

坐下時,她沒急着點單。

原本在擦杯子的酒保與她面對面。

蘇實真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自助服務,或者在寥寥無幾的客人中挑出一個用蹩腳的英文問能不能請她一杯。

門響了一聲,緊接着是腳步聲,秦伶忠站到她身後,停頓了幾秒鐘,最後還是坐到旁邊,跟酒保點了和她一樣的酒。

蘇實真忍不住笑,用冰涼的手背去貼秦伶忠臉頰。她說:“大白天的就開始喝酒,真是廢物啊。”

“有錢的人想幹嘛幹嘛,”他躲開她反駁,“你這才是沒出息。”

“那你還不是會幫我買單?”蘇實真像貓一樣,用頭發蹭着他,臉上是得逞後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最終還是聲明:“喝一杯就回去。”

她不回答,熟練地把長發盤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随即,她端起酒杯,嘴唇接觸杯沿,逐漸仰頭,直到一口氣喝完一整杯。

放下時,她朝他擺出無辜的表情:“假如你爸爸給我們的時間只夠喝一杯的話。”

“上次我爸讓我等了四天。最後我也沒見到他。”秦伶忠說。

她已經開始喝第二杯了,慢慢地想了一會兒:“你爸爸好讨厭。”

“已經夠好的了。就算聽說我要跟你訂婚,也沒有說什麽。”

“和我訂婚就要被說什麽嗎?”

秦伶忠笑了一下。

而她撐着側臉,凝視着他喝酒。

等客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才走出酒吧。蘇實真在門口拆口香糖的包裝,咀嚼起來後才遞給秦伶忠:“你吃嗎?”

他也拆開一支,邊吃邊往前走。

走了很久,回到剛才的位置,車仍然停在原地。秦伶忠望着不遠處的住宅,倏然說了一句髒話:“媽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蘇實真已經蹲下身。她回頭靜靜地看向他。

“其實,”他好像想抽煙,所以措辭也猶豫,“确實沒什麽好見的。”

她思索了一會兒。蘇實真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爸爸的照片,說實在話,和秦伶忠有點像。雖然英俊,但都是薄情的長相,加上過分精明,令人很難寄予信賴。

“媽的。”她突然說。

她突然重複他說過的那句咒罵。

秦伶忠嚼着口香糖,蘇實真也在嚼口香糖,滿身酒氣,卻毫不動搖,仿佛跌跌撞撞的不是他們,而是這個世界。

她忽然站起身來,在異國他鄉的街頭,握住他的手往前走。秦伶忠沒反應過來,也抵抗不了。蘇實真直直地朝眼前的建築走去。

“蘇實真?”他說,強烈地希望喚醒自己的理智,“等一下,蘇實真。你想幹嘛?”

無法抑制住的腳步使人頭暈目眩。

他感覺世界的顏色和形狀都開始變得非比尋常,然而,然而的然而,眼前的人還是蘇實真。太過出衆的頭發與側臉,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

她已經拽着他開始踏上階梯。秦伶忠在轉角處停下了腳步,但她還是笑着,繼續往上走,直到來到那扇門前。

“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麽?”他蹙眉問。

蘇實真嚼着口香糖,伸出手去按門鈴。她的按法毫無禮節可言,就像鄰居家孩子的惡作劇,一連串用力地按下。

嘈雜的門鈴聲中,秦伶忠只覺得什麽都沒聽見。

他看着她。

有點驚恐,有點惱怒,有點悲哀,那樣子一定滑稽到可怕。

下一刻,蘇實真已經把嘴裏的口香糖吐出來,毫不猶豫地粘到門上,随即逃之夭夭。

她放聲大笑着,沖進秦伶忠的懷裏。他只覺得她猛地撞上來,笑容美麗而殘酷。好像有什麽東西一并被撞進他胸口。

她對他說:“秦伶忠,快跑啊。你還在這傻笑什麽呢?”

他覺察到自己在笑。

那一天,他們從聖地亞哥國際機場乘坐回國的航班。醉意和興奮感已經散去,疲憊取而代之湧上來。蘇實真睡得很沉。秦伶忠忽然想起來了,他之所以選擇她訂婚,是因為他對鎮壓不确定性的偏好。活着就是不斷解決問題,他的問題卻都不怎麽難,毫無成就感,于是只能提高難度、另找樂子。

毋庸置疑,蘇實真就是難題,是喜怒無常的莎樂美,是肥皂劇裏被所有異性寵愛、同性仇視、主角光環強到令人厭煩的瑪麗蘇。

她就是動蕩不安、變幻莫測本身。

他現在需要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soso的投雷!

謝謝蘋果酒的火箭炮!好久不見啦!

小秦先生喜歡自由的女人,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瑪麗蘇·實真會自由到甩了他去鄉下養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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