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放松(14)
蘇實真回到住的地方。一個人生活的房間只是一個落腳點,稍微怠慢一段時間,就會立刻陷入混亂。
她敷着面膜打掃衛生。
秦伶忠比她更早回來,已經去公司開過會。她懶得打聽那些。
中午後,有車來樓下接她。
蘇實真沒讓對方上樓,換了一身衣服,随随便便化了個妝才上車。
和秦伶忠約會,不需要在打扮上太費心思。因為反正化了妝也要卸妝,穿了衣服也要換。
果不其然,車依次開到各式各樣的店內。
蘇實真卸妝,做完護膚又被塗抹上新的妝容,頭發也護理到發梢,衣服換成新款。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她就像小女孩的洋娃娃一樣任人擺布。
今天的怨言很少。
只因為剛剛經過短暫的分別。
最後來到預約的餐廳,她在大廳的根雕下遇到他。
秦伶忠在看那座巨大的藝術品。
蘇實真走過去,流蘇的裙擺絲毫沒有發出聲響,來到她背後,她也仰起頭。
樹根交錯盤桓,糾纏不分,宛如作繭自縛。
他說:“為了運它進來,之前不得已拆了一堵牆。”
她一點也沒為這裏他有出資而驚訝,恰恰相反,單純好奇:“你喜歡根雕?”
“還行吧。”他朝她微笑。
他們往裏面走。
上樓,穿過走廊,剛到門前,便聽到女聲隐秘而清脆的笑聲。有人出來接他們,是女性,同樣青春洋溢,渾身透着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美麗。這種形容有些古怪,但的确是蘇實真最先萌生的感想。她也朝對方微笑,同樣被迎進房間。
正餐還沒開始,已經上了茶點。
在茶具後面,坐着正翹首望向這邊、卻自始至終沒打算起身的男人。
蘇實真依稀覺得眼熟。
秦伶忠推着她前行,握手時,蘇實真才勉勉強強想起是誰。
是她曾經在洗手間拳腳相加的人。
“上次喝醉了,有些失态。”對方笑着示意她坐,又敲了敲桌面,侍者當即上來添茶,“你黑頭發也很漂亮。”
在這種人的世界裏,絕對沒有向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道歉的概念。禮儀原本就需要看對象。
一顆心在細微地動搖。蘇實真表面風輕雲淡,臉在口紅的映襯下愈發雪白,笑意如溪水潺潺流下,黑發松松垮垮地绾了髻,披落下來,遮蓋了白皙而骨感的肩膀。
秦伶忠不經意地俯身,在她耳邊充滿笑意地低聲道:“他真的以為自己摔了一跤。”她強撐着回頭,想握緊他的手,卻沒來得及。
他像泥鳅一樣飛快從她身邊撤離。
“菜都一樣嗎?那我們就去隔壁了?”另外一個女人說着,伸手貼住秦伶忠的肩膀。不需要回頭,蘇實真也能猜到,她現在在朝他的耳廓吹氣。調情的把戲寥寥無幾,并不新鮮。
“給你們加了春子鲷。”而眼前的男人回答,“秦少好像愛吃海魚,況且應季嘛。”
餐廳的裝潢很美,菜肴大抵不會差,他們的交談也輕松而愉快。
蘇實真一動不動,只覺得脊椎骨被攥緊、拆碎、灌進混凝土,四肢失去動彈的能力。盡管如此,臉上卻還是在微笑。燈光把視線所及之處悉數碾碎,她感覺有人立在自己身後。他的手時常冰冷,說話也總是低沉而平穩,令人想起天亮前的海面。
她側過臉。
秦伶忠說:“吃頓飯而已。”
他不等她回答,轉身,與人說笑,從容不迫,順理成章。
眼前人不是省油的燈,在這時候與秦伶忠套近乎:“以後工作上指不定經常合作,都是朋友嘛,可以相互關照。”
門關上的聲響像在後腦勺重重地敲了一下。
空氣被風卷殘雲般幹脆利落地帶走,室內徹頭徹尾變成真空的黑夜。頭暈目眩,無法呼吸。蘇實真感覺顱內有什麽抽搐着,害得她抑制不住地不斷傾斜頭部,她伸出手,輕輕按壓自己的臉頰,下一刻,卻不不小心撞落雕刻着海浪的筷枕。
過冬時,魚類囤積了脂肪,春季捕撈上岸,肉質肥美鮮嫩,很适宜食用。
蘇實真坐車回到家,回複了公司運營的消息,提交文件給導師,一直睡到天亮,醒來以後查看手機。
不出所料,秦伶忠一次都沒有發來消息。
答辯之前,蘇實真和賀正群相約圖書館查資料。填表時看到自己大學四年的成績單,賀正群基本都是班級倒數,蘇實真也好不了多少,有時候中游,有時候和他差不多名次。兩個人可以說是同病相憐。
曾幾何時,期末死線,被迫被抓去當苦力給他們輔導的秦伶忠也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麽考進這所大學的:“就算是不怎麽樣的專業,也不至于這麽水吧。”
蘇實真翻着白眼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生活在漢族地區的苗族,雖然一點少數民族習俗都不懂,加分。
賀正群不服氣地翻出了自己複讀前的照片,展示了自己高考前的發量,對比如今,有多努力可見一斑。
“Bravo!”秦伶忠鼓掌。
進入大學後瞬間化身廢物說的就是他們倆了。
不過,賀正群又插嘴:“話說回來,那你們倆夫妻都是少數民族了。”
起初秦伶忠想轉移話題。
但還是被賀正群壓住肩膀、蘇實真強行搜身,把身份證給拿了出來。他是滿族人。在此之前,蘇實真從來不知道。
“有什麽必要跟你說嗎?”
他用很欠揍的表情搶過證件。
那個期末已經過去很久了,蘇實真還對當時秦伶忠的表情念念不忘。因為後來在各種各樣的場合出現過許多回,激怒人的效果絕不亞于第一次。
萬幸,身為學渣的兩個人最後都順利通過答辯。
賀正群整個宿舍,加上蘇實真和幾個女同學,一起去吃自助烤肉。
蘇實真之前人緣不怎麽樣,但面臨畢業,本身沒什麽正面沖突,大家關系也緩和許多。
“你租了畢業拍照要穿的衣服嗎?”有人問。
蘇實真在看菜單,好像沒聽清的樣子,幾秒鐘後才說:“啊?我只借了學士服。你們租了嗎?”
“我們打算租民國風的,到時候梳兩個麻花辮。”
“哦哦,應該會好看啊。”
“哈哈哈。”
“我也去看看吧。”
聊得也還算融洽。
剛要開始吃,賀正群這邊來了電話,是秦伶忠。剛接通,他卻說:“讓蘇實真聽。”賀正群本來想為團建辯護兩句,卻見蘇實真招手,示意他把手機給她。
“喂,你在哪呢?”她的聲音裏帶着脆生生的親昵,似乎完全不計前嫌。
“我剛送初中同學上了去機場的車,現在在酒店門口,準備去喝酒。你來嗎?”他說。
蘇實真邊笑邊起身,應付了幾句,拎起黑色的人造皮草外套,和各位本來打算聯絡感情的同齡人揮了揮手。走到門口才想起手機還沒物歸原主,臨時又剎車,然後才揚長而去。
等到她走,幾個同班女同學才咬着筷子,滿臉八卦感慨頗多:“真好啊,這也算一只腳踏入了上流社會吧。”
“我也算啊!”賀正群說。
“你就算了,等秦少給你介紹個大老板再說吧。”
蘇實真一貫信奉要風度不要溫度的穿衣風格,下裝失蹤,露出纖長消瘦的腿,從的士下來,壓住下擺向前小跑。秦伶忠穿着漆黑的正裝,正看着酒店門口的噴泉池出神。
暮色沉沉,像流星墜落時陰影的屏障。
她加快腳步過去,中筒靴十厘米的鞋跟在地上敲響。蘇實真撞過來,秦伶忠身體傾斜,他垂下頭,失去重心的不安覆壓上來。他好奇地看着她,她惡作劇式地眨了眨眼睛,誰都不放開誰。
他們跌進噴泉池裏。
快樂與痛苦有什麽區別?
都是刺激,都是虛幻的感覺,都能引發人和心的改變。
都是一樣的。
刺骨的冰冷沖洗神經,雖然冷得倒吸涼氣,但他們最先迸濺出的表情竟然都是笑。門童與司機在往這邊奔來。淅淅瀝瀝的笑聲中,秦伶忠起身,向她伸來手臂,蘇實真眼睫顫抖,慢慢搭住他。只有兩個人的鬧劇裏,她說:“我愛你。”
她的告白來的突然,但他還是僅僅只困惑了一瞬間。秦伶忠說:“我也是。”
她看向他,笑容在珊瑚般的霓虹燈中熠熠生輝:“你說的就是愛吃海魚、愛看自傳性小說的那種愛吧。”
愛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可以随口說出的字眼,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多麽不公平。
他感覺手指被凍到幾乎失去知覺,卻還是率先回複:“我不愛看自傳性小說。”
“反正,”蘇實真脫掉打濕的外套,整個人變得越發嬌小。她抱着手臂瑟瑟發抖,“你就是這種人。”
“你和我不是一樣的嗎?”他邁出噴泉池,同時攙扶住她。
她走出來,渾身濕透、牙齒打顫:“說的也是。”
“所以,”秦伶忠并不蹙眉,臉上也沒有任何陰霾。身上濕透了,心也在輾轉着。他朝她微笑,即便渾身冰冷,卻還是伸手将她拉入臂彎,釋放出一種嘆息式的溫柔,“別說這種不像你的話。”
他喜歡時刻手持匕首的女人,而不是會去索取愛的弱者。約束他人和被約束往往是分崩離析的前兆,他希望他們達成共識,他也以為他們可以。忠誠不是美德而是謊言。真實如此殘酷。
春夜裏,他們的身體都如海鳥般冰冷。
蘇實真依偎在他懷裏,突兀地仰起頭,輕輕吻他下颌。“好嘛。”她笑嘻嘻地說。
沒有意義。以前蘇實真做過許多種魚死網破的規劃,比如公布床照,又比如分享爆料,甚至在賓客齊聚一堂的典禮當天臨陣脫逃,甩給秦伶忠無可挽回的麻煩。然而,這一刻,輸贏只是主觀選擇,是否被記住似乎也不再重要。
付出能得到回報,愛卻常常傾盡所有空手而歸。一廂情願,自作自受,竹籃打水一場空。都是這樣的,一點都不奇怪,努力毫無用處,愛上就該放棄。自私的人不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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