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來說(1)

第29章 來說(1)

賀正群在複印機旁等待, 紙張一張張噴射到手中,摞齊,碼好, 原路返回時幫同事取了外賣。辦公室裏都在分發奶茶,也有他的份。他插了吸管,說實話, 除了沖擊的甜外什麽都嘗不出來。工作後的聚會,他和實習生坐在餐桌盡頭,方便叫服務員、傳菜和添酒。自從畢業以後, “大哥”的外號就不複存在,但他仍然充當着這樣的角色, 并且毫無怨言。

不知道什麽時候, 有女性在敬酒中途更換座位來到他對面, 笑着用盛滿黃水的玻璃杯在他眼前晃了晃。賀正群目光呆滞,被從無窮無盡的茫然中強行叫醒。

“你好像都沒怎麽說話。”她說。

他尴尬地端起酒杯, 單方面和她碰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極其輕聲地說:“嗯。”放下後,又好像重新回到之前呆滞的狀态。他們交談了幾句,賀正群被詢問“你在哪個部門”“哪年進的公司”“有沒有女朋友”, 卻只像自動販賣機一樣投一次幣回答一次,還通通都惜字如金。

“為什麽?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嗎?還是說你只是讨厭人多的地方?”對方樂此不疲,像是決心要與他較勁, 非要說的話,大約是不解于他這種從頭到腳一無是處的男人為什麽對自己沒反應,“你要快樂起來啊。哈哈哈,這是好久之前的流行語吧?”

意料之外的是, 賀正群皺着眉頭略微調整坐姿,這好像是他整晚幅度最大的動作。

她并沒有選擇輕易放棄,窮追不舍,這一次采取突然縮短距離的攻略,坐到賀正群身旁,翻出手機相冊裏的照片展示給他看:“等會兒要一起去玩嗎?等散場之後,我知道一家店,氣氛好、酒的種類也很齊——”

屏幕裏是男男女女在醉酒的燈光中笑着的合影。

他們喝酒,跳舞,唱歌,徹夜狂歡。

賀正群尖叫着一躍而起,打翻了餐桌上的酒杯,連滾帶爬從樓梯上逃離。他撞到幾個服務生與顧客,匆匆忙忙直奔洗手間,還沒進入隔間,就聽到幹嘔與嚎哭的聲音在整個店內回響。

雖然很丢臉,但事實是,他是哭着回去的。

一路上,賀正群都哭哭啼啼,酒氣沖天,因此大約會被別人以為是下班後的醉漢。之前向他搭讪的女同事早就抱怨着“惡心”逃之夭夭,取而代之是家住一個方向的實習生陪同去搭車。用光了整整一包紙巾才勉強止住眼淚,巴士駛來時,他眼眶仍然泛紅,擡頭示意其他人先走。到最後,車來車往,站臺只剩下他一個人。

随處可見的霓虹燈在閃爍,他啜泣着,無緣無故想起幾個月前的那一天。同樣嘴裏都是嘔吐物和垃圾食品的味道,同樣酸痛滾燙的眼睑,同樣的孤立無援。他坐在醫院走廊上,除了發抖以外什麽都做不了。從小到大,向來充當解決問題那個角色的人此時此刻正躺在手術臺上。

假如秦伶忠死了的話怎麽辦?

別人不會理解這種感覺。大學時期,賀正群被诓騙背過債務、被欺負擠掉過課題名額、被無視所以找不到女朋友,這種時候,秦伶忠總是及時出現,像神,也像救世主。他只需要揮動手指,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賀正群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其中包括秦伶忠的死亡。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這麽依賴他。哪能想到,家住在醫院附近竟然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派上用場。

賀正群在消毒水的氣味裏吃比薩,然後遇到形形色色來探望秦伶忠的陌生人。

葉妍不是本性惡毒的那類女生,雖說之前鬧得有些不愉快,但在慘劇發生後還是給予了一位看客最大限度的同情心。假如不是礙于秦伶忠母親和醫囑,聶經平和南舒雨一定會強行将他帶去海外。除此之外,還有他公司和大學的朋友們。有與他在金錢上有所來往的朋友,也有單方面有求于他的朋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前女友,要麽莫名其妙倒在床邊失聲痛哭,要麽親自到場或用發來賀電的形式幸災樂禍。

有一天深夜,賀正群頂着胡茬在陪護,忽然聽到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周圍模模糊糊好像突然多了許多人,值班醫生與護士都如臨大敵般帶着殷切的表情站立,他們似乎想對“創傷性”“并發症”等等詞彙作出解釋,但還有些外國醫生已經搶先一步為自己的雇主說明。

恍恍惚惚睜開眼,當他擡起頭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只能用光明來形容的面孔。

秦伶碌說:“你就是正群吧?辛苦你了。”

他的中文說得和英文一樣好,舉止投足透着切割鑽石時獨有的謹慎與敏銳,禮貌得令人有些緊張。

至少不是一件好事都沒有。賀正群告訴自己。

盡管發生了壞到無法想象的事,但是,至少,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沒有。

第二天是雙休日,賀正群睡過了頭。他翻出小學的運動裝校服,已經小得穿不下,但他還是勉強地往身上套。知道自己絕對穿不上以後,他又在床上傻乎乎地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起身往外走。媽媽追上來給他塞了一袋粽子,盡管他說了好多次“吃不了”。

他還沒買車,只好騎自行車。買下一間新的別墅、要求出院後住在這是秦伶忠他哥哥的意思,好像是說更适合調理身體。

來開門的是其中一名護工。賀正群不記得他們的長相,也沒想過要編號。他們就像日本動畫片裏影分身的忍者,只默不作聲地幹活,從不多說一句話。他踩着陌生的地板往裏走,這裏沒有更高的樓層,牆壁上挂着各式各樣的畫作。打開門後,牆壁中央是秦伶忠他父親送來的慰問品,一幅私人收藏的梵高的《橄榄樹》。

秦伶忠正坐在畫旁。

走上前去時,賀正群充滿了遲疑,支吾着不知道說什麽。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他在這種時候仍舊太容易身臨其境。

“你很喜歡這幅畫?”他試探着問。

秦伶忠沒有任何反應。

賀正群重複了一次,秦伶忠才僵硬地回過頭,空洞的眼神凝聚在他臉上。沒等到回複,賀正群反倒率先傻笑起來,他說:“哈哈哈,也是,怎麽可能不喜歡。”

幹巴巴的笑聲在偌大的屋頂下回蕩,秦伶忠一動不動,良久,他說:“是嗎?”

“什麽?”

秦伶忠說:“我以前喜歡畫嗎?”

賀正群愣了一下,條件反射說了“是啊”,然後猶豫片刻,低下頭,又複述了一次“是啊”。曾經能參加國際速算大賽的人現在連自己的喜好都不确定。他轉背給秦伶忠倒水,卻很難控制住不灑出來。

擡起手揩過側臉時,賀正群說:“你還記得蘇實真嗎?她也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探視時間都過了。VIP病房管理那麽嚴。她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啊?”

他輕聲笑起來,自顧自地笑着,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秦伶忠只是像壞掉的機器一般坐在原地。最後的最後,笑聲停歇,他們出去散步。

在寸土寸金的地區有着這樣的草坪和水域,着實讓人難以想象。

賀正群和秦伶忠之間隔了一段距離。

放在從前,通常都是秦伶忠一個勁貶低和說教賀正群,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因為秦伶忠不主動開口,所以只能賀正群說話。他說起自己的工作,以及自己還沒搬出家門所以被爸爸媽媽唠叨的每一天。“煩死了,什麽都做不好。我一直在努力但是什麽也得不到,”他沉浸于負面情緒中,不知不覺仿佛回到過去,一時口快地說,“幫幫我吧——”

才脫口而出,他就被迫陷入安靜中。

現實沉重地擊穿身體,賀正群駝着背站在那裏。他無助地看向秦伶忠,想要道歉,可是,卻只看到發小無動于衷、漠不關心的表情。

秦伶忠此時此刻的遲鈍比以往哪一次對他的挖苦和嘲諷都更傷人心。

賀正群握緊了拳頭,沒有可以毆打的人,也沒有可發洩的對象。他只能走上前,步履蹒跚、趔趔趄趄,走到秦伶忠面前,伸出手擁抱他。

眼淚又要決堤,他聽到耳畔傳來熟悉的笑聲。

賀正群猛地向後仰,秦伶忠正在發笑。他笑着笑着,慢吞吞地說:“……她總有她的門路。”

“‘她’?”

“蘇實真,”他像是延遲處理了接收到的訊號,即便什麽都沒想起來,但還是能作出反應,“她總有她的門路。”

解約的前一年,蘇實真去美容院把儲值卡裏的費用花完。屈湘露成為專職主播,蘇黎旭拒絕了調職,全國人均GDP提高,結婚率下滑,某所大學網名為“砂糖酥”的大二學生林某以家政人員的身份盜取顧客信息,進入秦伶忠家,趁其不備将他從三樓的窗戶推下。

他被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遭逮捕時對罪行供認不諱。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傳言。他曾經對媒體大吼大叫,在法庭上聲稱“mamako是我的”,動機疑似是感情糾紛。然而,被害人的背景比較特殊,因此案件處理得很迅速,多餘的風聲也轉眼就在公衆面前不見蹤影。

時間一天天過去,總有新的事件奪人眼球,家長裏短也占據了大部分人的大部分生活。

一只手纏住她的腰,蘇實真尖叫一聲,随即被抱着懸空。

她劇烈地掙紮,笑着掙紮起來。對方是以前玩時認識的男性,二話不說,已經親熱地吻她耳背。蘇實真興致匮匮地揮開,徑自打量起停在4S店門口的那輛車。

他對自己被盯上這件事尚且渾然不覺:“好久沒見到你,你跑到哪裏去了?不出來喝酒,不會已經找了個老實人接盤吧?”

“我回家去了,”幾個月沒補染過頭發,金色的部分剪到只剩小半截,其餘部分都是黑發,看起來居然也挺時髦。當然,最時髦的還是有着那副長相的臉。蘇實真轉了轉眼睛,顧盼生姿地露出笑容,她說,“這車好可愛,可以借給我開嗎?”

富二代也分三六九等,男生戲谑地苦笑:“你知道這車多少錢嗎?”

“借給我嘛,求求了。我會還給你的。”蘇實真拉開門坐上去。她握住方向盤,擡頭看向他,可愛到叫人招架不來。

美女面前小家子氣乃是泡妞大忌。他躊躇半天,追了幾個月也不到手的天鵝就在眼前,末了還是咬咬牙:“你有駕照吧?你開這車去幹嘛?”

“嗯嗯,吊銷了好久,上個月才重新去考。”她邊說邊發動車子,輕輕笑着目視前方,“我要去找秦伶忠。”

作者有話要說:??加更一下,22點再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歸歧、七個月亮-soso、冬柚、荠小小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星梓寒521 34瓶;燃 8瓶;DISCLOSURE 7瓶;荠小小、月色三分 2瓶;略略略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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