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長安
“六皇子到!”
可算盼來了這位祖宗,等候已久的宮人們喜極而泣,跪拜迎接:“拜見六皇子。”
暮色四合,太廟內外都點了燈,燭火影影綽綽,落在供奉的牌位上,像是吃人的鬼魅。
祝珩是第一次來太廟,前幾年參加宮宴,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總愛湊在一起,挖苦他一個姓祝的死後都進不了太廟。
人都死了,哪裏還在乎葬在什麽地方。
祝珩覺得他們都是傻逼,但不妨礙他對太廟産生興趣,如今親眼見了,又覺得沒什麽可稀罕的,不過是一間屋子和幾塊刻着作古之人名姓的木牌子。
祝珩略過若幹人等,扶起了位于禮官中央的國公:“舅舅請起。”
國公祝子熹是已故祝皇後的幺弟,比祝珩大十三歲,皇後臨終前請旨,讓他陪同祝珩在佛寺裏居住,祝子熹加冠後襲了老國公的爵位,才搬出佛寺。
如今祝珩二十歲,他也三十有三了。
“殿下今日來遲了,宮中忌諱,日後侍奉聖上,切記莫要失了禮數。”祝子熹目光沉沉。
一起住了七年,祝珩可以說是被祝子熹帶大的,舅甥倆的關系很好,若說有人能勸動祝珩,非祝子熹莫屬。
祝珩笑意微淡:“舅舅教訓的是。”
聖上有意切斷他和祝氏一族的聯系,自從祝子熹搬出佛寺後,祝珩能見他的機會很少,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大半年前。
為這點小事壞了興致,不值。
根據風俗,加冠禮由父親主持,皇室也不例外。
前頭的幾位皇子都是聖上親自主持的,輪到祝珩,他的皇帝老子連出席都不願,這事便落在了祝子熹頭上。
禮官捏着嗓子,拿腔作調:“聖上事務繁忙,今日由祝國公主持,為殿下加冠,還望殿下不要多心,記恨聖上。”
全南秦的人都知道聖上不待見六皇子,上行下效,官員們也看人下菜碟,言語間夾槍帶棒,沒給祝珩留面子。
祝子熹當即冷了臉,祝珩拉了拉他的衣袖,那雙清冷淺淡的眼從禮官臉上掃過,虛咳了幾聲:“父子間哪裏有仇,父皇事務繁忙,作為兒臣的,自然該體諒分憂,大人說這話,倒像是在挑撥我們父子。”
太廟外的宮人們竊竊私語。
“六皇子從小養在佛寺,原以為是個好拿捏的,現下瞧來,也是個不肯吃虧的主。”
“好拿捏?你別忘了他身上流着什麽血。”
聖上與祝皇後的孩子,若不是生下來病骨難醫,身負不祥,何至于淪落到這副田地。
禮官臉一白:“殿下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等不過是——”
“咳咳咳,咳咳……”
祝珩掩着唇,咳個不停,一口血直接嘔在供桌上,還有幾滴血濺到了牌位上,活像要把心肝脾肺一塊咳出來。
宮人們吓了一跳,跟在聖上身邊侍候的大太監先反應過來:“還愣着幹什麽,快去叫太醫!”
祝珩咳得渾身無力,被扶到蒲團上坐下,在搖曳的燭光照耀下,他白發如雪,病氣纏身,自成一段風流,像極了野史志怪裏惑亂人心的妖。
小宮女看呆了,被大太監瞪了一眼後,慌忙低下頭,心裏直犯嘀咕。
傳聞已故的祝皇後容色傾國,可與迦蘭的女子媲美,這位六皇子和聖上半點不相似,完完本本繼承了祝皇後的美貌,比皇室裏的公主還要出衆。
太醫很快就來了,把脈後開了藥:“殿下身子虛,切勿受涼動氣,要按時吃藥。”
祝珩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太醫署治了二十年都沒治好,這些車轱辘話祝珩早就聽膩了,煩躁地皺了皺眉。
加冠禮不得不暫停,宮人手忙腳亂地熬藥。
大太監立在太廟外,祖訓有言,閹人不得踏入太廟。
他看着牌位下坐着的青年,祝珩有所察覺,擡頭沖他笑了下:“多謝。”
六皇子是個懂禮數的。
他跟在聖上身邊侍奉,多次聽到被安排教導祝珩的先生這樣講,本以為是學業不精的搪塞之語,現下倒覺得此言不虛。
六皇子這樣的身份和處境,懂禮數就夠了,太過聰穎反而會招來禍患。
禮官們圍在供桌前,看着被血污髒的牌位,長籲短嘆:“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太廟供奉着南秦的皇室先祖,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任何差池。
幾位禮官偷偷打量着臉色蒼白的六皇子,在心裏盤算着,如何将罪責推到他身上。
大太監突然擡手,招來侍衛:“沖撞殿下,毀壞太廟,将劉大人帶下去。”
他是代聖上前來的,說話比沒有實權的祝子熹好使,侍衛們立馬上前帶走了劉大人,也就是之前“勸誡”祝珩的禮官。
劉大人吓白了臉,禮官們一愣,撲通一下全都跪倒在地。
夜裏有風,吹得廟前簾幕簌簌翻動,像是雪花将落,又像是出殡時漫天揚開的紙錢。
祝珩微愣,垂在袖子裏的手攥緊,掐得掌心生疼。
劉大人被帶下去,大太監掃過其他禮官,聲聲狠厲:“聖上憂心殿下的身子,若再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沖撞了殿下,這就是下場。”
他輕飄飄一句話,就将祝珩摘了出來。
衆人噤若寒蟬,打掃供桌,将熬好的藥端上來,畢恭畢敬地對待這位不祥的六皇子。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着苦氣,祝珩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宮女雙膝發軟,捧着藥碗的手顫抖不停,她方才十三四歲,俏生生的臉上滿是驚恐。
剛冒了花骨朵的年紀,死了未免太可惜了,要死也合該是他這種人人嫌棄的病秧子先死。
祝珩默默腹诽,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加冠禮順利進行。
祝珩滿嘴藥味,暈暈乎乎地跟着禮官念祝詞,他看着桌上供奉的祖宗牌位,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他爹姓秦,他卻姓祝。
他姓了祝,到頭來卻還要跪秦家的祖宗。
荒不荒唐?可不可笑?
怪不得他是南秦第一笑話。
儀式進行到最後,由祝子熹為他束發加冠。
祝珩跪在太廟中,祝子熹解開他的發帶:“今日之後,殿下便成人了,他日再娶一位賢良淑德的妻室,生個大胖娃娃,臣也能放心去見皇後娘娘了。”
祝珩正想着一把火燒了這太廟會怎樣,聞言笑了聲:“我這樣的身子……舅舅說笑了。”
祝子熹嘆了口氣:“便是不要子嗣,有個人陪着殿下也好。”
祝珩待人和善,說話都是溫溫和和的,但祝子熹知曉他性子獨,內裏心腸冷硬,若是下了決心,誰都動搖不了。
他怕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祝珩孑然一身。
“皇後娘娘臨終前盼着殿下平平安安,殿下的表字,就同小名一般喚長安,如何?”
表字要由長輩來起,祝珩貴為皇子,有資格起表字的唯有聖上和皇後。
偏偏皇後已故,聖上不理,祝子熹別無他法。
祝珩心知肚明,這一場加冠禮都是逼到宮裏求來的,他心裏酸澀,不為自己不受寵,只為祝子熹因他而奔波操勞。
一時間氣血上湧,祝珩又咳了兩聲:“母後起的,自是極好的。”
玉冠束發,錦衣加身。
祝子熹彎腰扶起他,在祭祀的樂曲中,壓低聲音道:“阿珩是長姐所生,自然也是極好的。”
加冠禮成。
祝珩還未受封,按理說應當住在宮裏,但他剛出生就被送出去寄養,眼下也沒再回去住的道理。
大太監攔住祝珩:“殿下的府邸還未準備好,聖上吩咐,您可暫時住在行宮。”
行宮在大都外,比佛寺還要遠上幾十裏。
祝子熹擰眉,他原本想接祝珩回自己府上住幾日,也方便照顧祝珩:“有勞公公了,殿下還是跟我……”
“公公!”小太監滿臉焦急,“公公,不好了!宮中剛傳來消息,睢陽城破了!”
大太監心中一驚,轉眼看向祝子熹:“國公爺,還是盡快送殿下去行宮吧。”
北域出兵,打了一個多月,前些日子睢陽城還傳來捷報,今日城門就被攻破了。
早一天晚一天都行,偏偏是今天。
九月十七,是六皇子祝珩的生辰。
祝子熹臉色難看,不得不按他說的做。
祝珩身負不祥之名,在佛寺裏待了二十年,一出來就碰上睢陽城破,很難不讓人多想。
離開太廟之前,祝珩特地去找了大太監:“今日之事,多謝公公了。”
“殿下客氣。”大太監輕聲道,“咱家曾侍奉過祝皇後,承蒙娘娘關照,才有今天。”
祝珩愣了下:“母後……”
大太監笑笑:“殿下與娘娘很像。”
模樣像,脾氣像,連不歧視閹人這一點,都是宮裏的獨一份兒。
馬車備好,祝珩連夜趕往行宮,祝子熹特地點了身旁的少年保護他:“這是楚戎。”
“楚?”
祝子熹點點頭,沒有就此事多言:“北域來勢洶洶,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如非必要,萬萬不得入京。”
祝珩颔首:“舅舅多保重,無需挂念。”
“阿珩……”祝子熹拍了拍他的肩膀,“生辰快樂。”
祝珩釋然地呼出一口熱氣。
遼闊世間裏,還是有人願意為他這個不祥之人,賀一句生辰快樂的。
天高星淡,馬蹄聲踏着月光,飄出南秦的大都,翻過蟬鳴鼓噪的崇山,卷起睢陽城穿城而過的溫潤江水。
燕暮寒撈起江中的花燈,他獨自坐在河畔,借着月色撥弄花燈的燈芯。
他手指修長,指腹有刀疤和繭子,燭火燎過沒有灼燒的痛感,反而癢酥酥的。
“将軍,派出去的探子已經回來了,南秦已有戒備,各路城防加緊,今日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大都。”
江水迢迢,花燈又被放入了江中。
月色霜白,燕暮寒側過頭,露出半張被月色籠罩住的臉:“我一個人騎馬也進不了嗎?”
塔木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似被抛棄了一般,藏着無盡委屈:“進不了。”
早就知道答案了,但還是想試一試。
燕暮寒啞聲道:“下去吧。”
塔木怕他出事:“将軍……”
“今日進不了,那我便一路打進去。”燕暮寒喃喃道,“等打到大都,往後的年年今日,便再不會遲了。”
每年的九月十七,燕暮寒都會做一盞花燈,塔木從小就跟着他,一直不知道這一天有什麽特殊的。
如今看來,這一天和南秦大都有關。
塔木大着膽子問道:“将軍,等打到南秦大都,你最想做什麽?”
良久,他以為不會聽到回答,燕暮寒卻輕輕笑了起來:“我想,補一份生辰禮。”
塔木沒見過燕暮寒過生辰,只當他是想補給自己:“将軍一定會得償所願。”
燕暮寒劃了兩下水,将花燈送遠,花燈內壁上是寫着四個歪歪曲曲的南秦字。
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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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長安比小燕子大兩歲,是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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