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斃命
南秦大都,王宮。
大太監端着托盤,走進禦書房:“陛下,雪越下越大了,貴妃娘娘特地做了參湯,剛剛送來,還是熱的,囑咐您趁熱喝。”
“先放那兒吧。”德隆帝揉了揉眉心,往窗口望了眼,“他還沒走?”
大太監颔首:“是,祝國公已經在門外候了幾個時辰,午飯也沒吃,奴才瞧着國公爺臉色不好。”
下了朝之後,祝子熹就來觐見了,在禦書房外等了幾個時辰。
德隆帝沉下臉,語氣不快:“他活該!還當祝氏是以前的祝氏嗎,朕想立誰為後,哪裏有他置喙的份兒!”
大太監心裏一驚,連忙低下頭:“陛下息怒,莫要為瑣事氣壞了身子。”
“砰”的一聲,德隆帝一掌拍在桌子上,怒聲道:“朕看他祝子熹是巴不得氣死朕,好洩洩他心中的怨氣!”
參湯灑出些許,大太監立馬跪倒在地,不敢多言,禦書房裏焚了香,絲絲縷縷的香氣萦繞在房間各個角落,德隆帝深吸一口氣,擺擺手:“罷了,讓他進來吧。”
祝子熹身着紫色的朝服,在外頭站了一上午,衣服已經被雪浸透,變成了深绛色,他的頭上和肩頭也都是雪,一步步走進來,抖落了一地霜雪。
“臣祝子熹,參見陛下。”
“平身,朕公務繁忙,讓子熹等了這麽久,你可會怪朕?”
祝子熹低着頭,浸濕的頭發貼在臉側:“臣不敢。”
德隆帝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斷他這句話是真是假:“子熹是為何事而來,如果是在朝上說的那件事,就不必再提了,朕意已決。”
祝子熹擡起頭,黑眸深邃:“眼下六皇子生死不明,陛下可是執意要立蘇皇貴妃為後?”
南秦皇室恩愛有加,為了保護嫡系所出,祖輩定下了規矩,若皇後辭世,有子嗣尚存活于世間,便不得改立新皇後。
眼下祝珩生死不明,德隆帝卻要改立皇貴妃蘇茴為後,無疑是在昭告天下,六皇子祝珩已死。
德隆帝摩挲着手邊的國玺,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朕知你關心長姐獨子,但祝珩被北域大軍擄走,為兩國和平而亡,這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你不接受祝珩也活不過來了。朕立蘇氏為後,不過是因為此番戰事民不聊生,該有件舉國同慶的大喜事,讓百姓們安下心來,你莫要多想,該是祝氏的,朕絕不會虧待。”
呵,絕不虧待?
祝氏一族是開國功臣,榮寵幾代,手握兵權抵禦外族,鎮守睢陽城一方邊境,無人敢惹。可自祝苑生下祝珩開始,祝氏兵權被奪,祝澤安不清不楚地死在睢陽城中,諸多忌憚防備,如今的祝氏權勢衰微,連紙老虎都算不上。
如今祝珩下落不明,不派人尋找,反而張羅着改立皇後,說句不好聽的,是巴不得祝珩死在外面。
如若這就是皇恩浩蕩,那他何必苦苦堅持。
德隆帝推了推參湯,溫聲道:“這是貴妃特地熬的參湯,子熹快喝了暖暖身子,免得受凍生病,你是皇後僅剩的親人了,朕答應過皇後要善待你。”
“将參湯端給國公。”
“奴才遵命。”
大太監端着參湯,勸道:“國公爺,快趁熱喝了吧,可別辜負陛下的一片心意。”
祝子熹累極一般,語氣疲倦:“多謝陛下,臣脾胃有病,食不得大補之物,恐怕無福消受聖恩。”
外面在下雪,沒有太陽,屋子裏光線昏暗。
德隆帝靠在椅背上,垂眸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你不過三十多歲,正值壯年,落下這麽個毛病可不好,天色也不早了,趕緊回家去吧,朕等下讓太醫去你府上好好瞧瞧。”
祝子熹站着不動。
德隆帝神色沉肅:“可還有事?”
“臣有一事想奏明陛下。”祝子熹躬身一拜,聲音很輕,“臣想向陛下請個恩典,請陛下剝了臣的國公爵位,準許臣回鄉靜養。”
“祝子熹!”
“臣去意已決,請陛下恩準。”
德隆帝抓起桌上的奏折扔過去,怒不可遏:“祝子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臣資質愚鈍,承襲國公爵位一十三年,未有建樹,自覺無能,愧對陛下的信任,愧對列祖列宗,還請陛下剝了臣的爵位,允許臣離開大都。”
奏折的角很尖銳,正好戳在祝子熹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殷紅的印跡,他撩起衣擺跪在地上,叩了個頭:“臣去意已決,請陛下恩準。”
禦書房內一片死寂。
大太監大氣不敢出,垂眸立在一側,他看着手上的參湯,忽然想起月餘之前,那杯專門倒給祝珩的熱茶,那杯茶一直放在桌上,到祝珩離開的時候,也一滴未少。
“祝”這個姓氏大抵福薄,消受不了薄情皇家能給的點滴恩賞。
“區區後位罷了,便是祝苑在世也不會計較,值得你賭上祝氏一族的世代榮寵,來逼迫朕妥協嗎?”
區區後位?
祝子熹仍然跪在地上,掩在寬大朝服袖子裏的手攥得死緊,當初德隆帝剛剛即位,許允千恩萬寵,承諾世代榮華,放言皇後只能是祝苑,還特地用琉璃瓦修了一座宮殿,才将祝家的掌上明珠,大都中才貌冠絕的第一美人祝苑娶進宮裏。
不過三年,盛極而衰。
琉璃瓦還沒有褪色,愛意就消失無蹤了。
“陛下誤會了,臣并非想逼迫陛下,臣只是……”祝子熹閉了閉眼,長嘆一聲,“臣只是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傷懷憂思,無心再理會朝中之事,大都已沒有臣在意的人和事了,請陛下允許臣離開這裏,閑雲野鶴,了卻餘生。”
祝珩在信裏報了平安,說他離開南秦,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需要照顧的小長安走了,祝子熹發現自己對大都也沒有留戀了,他也想離開,離開這座困住他的城,去看看繁華的世間。
“臣祝子熹,懇請陛下恩準。”
許久,德隆帝厲聲斥道:“滾。”
祝子熹叩頭,高聲道:“謝陛下恩典。”
地上散落着奏折,大太監将參湯放下,一本本撿起來,放回桌上。
德隆帝支着額角,看着祝子熹曾站過的地方,那裏有一灘融化的雪水:“立後一事,朕是不是……做的太過了?”
大太監眼觀鼻鼻觀心:“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奴才不敢妄議。”
“朕許你妄議。”
大太監沉吟片刻,回道:“陛下此舉是為了穩定民心,無可厚非,但祝國公的堅持也能理解,六殿下遭遇不測,想必他心中很是痛惜,聽說殿下被北域大軍擄走的消息傳開時,祝國公還吐了血,卧床多日才痊愈。”
德隆帝嘆了口氣,語氣溫和了幾分:“那他今日之舉,可是在怪朕?”
“奴才認為祝國公不是在怪陛下,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
大太監斟酌着語句,道:“祝國公說自己無能,想必是在怪自己不能像父兄一樣上陣殺敵,如若老國公尚在,祝澤安将軍尚在,北域大軍又怎會輕易攻破睢陽城,逼近大都,擄走六殿下?”
老國公,祝澤安……
祝氏一族人才輩出,這一代的祝澤安與祝子熹一個從武一個從文,曾被譽為祝氏雙傑,先帝在世時常常說,有祝氏在,可保南秦安虞。
祝澤安身死,祝子熹失意。
北域連破一十二城,恰好印證了先帝曾經的話。
德隆帝沉默許久,喃喃道:“老國公曾教導過朕騎射之術,算是朕的半個先生,這麽多年了,朕都沒有去看看他,實在不該。”
“陛下可是想去老國公的墓地看看?”
德隆帝“嗯”了聲,站起身:“你去安排一下,今天下午……”
宮人急切地走進來,面色焦急:“陛下,宮中侍衛來報,國公爺回府時正好遇見大殿下的車辇,馬受了驚,國公爺被撞上宮牆,當場斃命。”
德隆帝愣了兩秒,跌坐在椅子上。
“燕暮寒,你應應我……”
燕暮寒努力睜開眼睛,他的臉上被濺滿了血,眉毛都被糊住了,聲音斷斷續續的,聽起來很虛弱:“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會丢下我……”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山洞裏有幹草和掉落的狼毛,祝珩将燕暮寒扶到裏面,燕暮寒中了箭,身上還有很多傷口,他的衣服都被染透了,像個血人。
祝珩的身上也沾了很多血,他先出去看了看,沒有刺客追過來,回到山洞後發現燕暮寒已經暈過去了,臉色蒼白,眉頭緊鎖,時不時發出痛吟聲。
往下一看,燕暮寒肩上的鐵箭已經被拔出來了,扔在地上。
趁他出去的時候自己拔了箭?
真是好樣的,祝珩氣得頭疼,沒忍住對着迷迷糊糊喊疼的燕暮寒罵了句:“疼死你算了。”
燕暮寒肩上的傷還在流血,祝珩想學江湖話本裏的情節,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料給他包紮,不知是他手上力氣小還是北域的衣服太結實,愣是半天都沒撕下來,最後拿着帶血的鐵箭劃了半天才撕下一塊布。
這給了祝珩很大打擊,在脫下燕暮寒血淋淋的衣服時,他都沒出心思害怕。
傷口很深,燕暮寒拔箭時不管不顧,四周的血肉已經和衣服黏在一起了,祝珩一咬牙扯下衣服,燕暮寒瞬間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像只受傷的虛弱狼崽。
祝珩手一抖,将帶着血肉的衣服扔得遠遠的,他收回之前的話,還是別疼了。
當初貍花貓拖着被打折的傷腿回到寺裏,也是這樣哀哀地叫着,一聲聲幼弱可憐,叫得人心尖都發疼。
清理傷口的時候燕暮寒被疼醒了,一把抓住拿着雪搓他身上血跡的祝珩,眸光狠厲,力道大的不像是重傷之人,祝珩感覺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嘶,燕暮寒,是我,我是祝珩,我在給你清理傷口。”
疼痛使得反應力下降,燕暮寒遲疑了一會兒才松開手,低聲喃喃:“祝珩?”
“對。”
祝珩低頭揉了揉手腕,沒由來的傷感起來,該是經歷過多少苦難,才會在極度疼痛時保持警惕,他自問從前過得很苦,但也不到這種程度。
燕暮寒的意識還不清醒,眼裏盈滿了混沌的疑惑:“祝長安,你是我的長安嗎?”
這個名字……
祝珩猛地擡起頭,差點咬到了舌尖:“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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