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東廳裏,葉秋羅沒有接着用飯。他只是情緒激動地坐在那裏,一個人認真地回想了半日。
江清風在一旁喚道:“葉公子?”
葉秋羅回過神來,甜甜地笑了一笑。他走出了東廳,在荷香軒和聽竹館中步履輕快地走着。他細細地看了又看,不時蹲下身掬一捧清水,或摘一片鮮碧的荷葉,開心地放在手中拿着。又一面笑語連珠地,說出碧水園中的種種的布置和細節。
林享跟在江清風身邊,有些好奇地問道:“清風……碧水園這裏,以前原來是那樣子啊?”
江清風忙笑道:“差不多的。”
林享看了看她,又道:“葉公子對這兒可真熟悉。就像,已經住過了好多好多年一樣的。”
江清風渾身不由得一抽緊。頓了頓,只得道:“可能是他的記性比較好……”
林享微蹙起眉頭,疑惑道:“是麽,記性好啊?”想了一想,又道,“啊,是因為葉公子他以前常常來這裏麽?對了,我是記得的。我那次就在書房遇到過他一次……”
聽了這話,江清風簡直是出了一身的細汗。一等葉秋羅稍稍安靜下來,便立刻派人将他快快地送了回去。
眼見侍兒引着葉秋羅邁出了碧水園,江清風松了口氣道:“他走了……”
林享站在一旁看着,有些擔心道,“雖然葉公子一直挺高興的,但我總覺得,他今天好像與平日不太一樣……”
江清風連忙摸了摸他的背,安撫笑道:“他沒有事的。”又道,“對了享兒,我還有點事要處理。我晚些的時候再過來。”
林享點點頭答應了。
江清風一路來到松泉齋。摒退了仆侍,一個人在書桌前有些難以平靜地坐了一會兒。
不知道葉秋羅是不是确實重生了。按照他剛才的話語和反應,幾乎可以确定是的。但如果是,不知他現在又記得多少事情。看現在這個情形,他似乎還處在一種混亂的狀态中。所講的事情,也大多是之前發生的。
江清風沉默地想了一陣,然後命人将江管家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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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水很快便過來了。她大步走進書房,精神抖擻道:“小姐,您找我?是為了林公子東西準備的事情麽,我也正想過來見您呢。”
江清風讓她關緊了門窗,又站到跟前來。然後道:“不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水姐。玉葉閣查得怎麽樣了?”
江一水雖疑惑,但也認認真真回道:“小姐,最近都沒有動靜傳出來。”
江清風輕輕捏着眉心,默然不語。
江一水見她這樣,不由問道:“小姐,是發生了什麽嗎?”
江清風用指節敲敲桌面,道:“有一些事情……”停了停,最後道,“水姐,咱們這樣做。最近這些日子,享兒的事要辦,但與此同時,要加緊對玉葉閣的探查。”
江一水嚴肅地應了:“是。”剛準備退下,又轉回身道,“小姐,剛才羽林軍中候衛來了人,請您今日去衛所處理一些事情。”
江清風道:“我知道了。”
江一水這才行了禮,趕緊退下辦事去了。
這一日,江清風從羽林衛下值回到了江府中。這個春日的下午,空氣潮濕而黏膩。一路走進來,但見根根長廊的圓柱子上,都凝結滿了濕漉漉的水汽。
江清風一路走一路順手解開衣服,想先到浴池好好洗個澡,一邊連聲叫人備好熱水。忽有仆侍迎上來禀報說,葉起聲夫人到訪,已經等候多時了。
江清風聽了,一邊飛速整好衣服,急忙趕到務正堂。
走進去一看,只見大堂裏光線暗淡,空蕩寬敞。只餘葉夫人一個坐在那裏。旁邊桌上放着一盞淡如白水的茶。水仍是滿溢,但已是一點熱氣也無了。
江清風笑着拱手道:“葉夫人。”一面揚聲喊人進來,責問道,“都做什麽去了?怎麽也不知道過來個人,給夫人換杯茶水?快上今年的新茶來。”
見她進來,葉夫人立刻眼睛一亮,站了起來。一面道:“賢侄女客氣。不用費事了。”
江清風忙伸手示意道:“夫人請坐。”又笑道,“下人們不懂事。夫人多包涵。”
葉夫人口中連連道:“不妨事不妨事。”在一旁随着坐下了。
有侍兒快快地走進來,奉上了兩盞清香四溢的茶水,又趕快退下了。
待人退下了,兩人半晌都沒有做聲,務正堂裏一時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安靜之中。
江清風進來時瞥了眼葉夫人,發現她面上很有些焦躁不安的神情。等落了座後,又有些坐立難安的樣子。那日自己在葉府上所見的,揮灑自如的爽快熱情勁頭,竟是一點也沒有了。
江清風不知她是何意,便打破寂靜,開口道:“對不住得很,讓夫人久等了。”
葉夫人笑呵呵道:“無礙的無礙的。我知道,賢侄女忙得很。”随後端起茶杯來,細細端詳了,聞了一聞,又嘗了嘗。連聲贊道,“果然好茶。是今年新上貢的吧?”
江清風笑道:“夫人吃出來了。确是女皇陛下賞下來的今春貢品。”
葉夫人又喝了幾口,笑容滿面道:“不錯不錯。這茶本就産得少,大部分也都進上了。剩下的,這陣子在市面上,已經是有價無市了。沒想到,還能在賢侄女這兒喝到。”
江清風點頭微笑。
葉夫人看了看江清風,動了動嘴,又閉上了。接着繼續慢慢地喝着茶。
江清風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又總是扯着閑話,便道:“夫人來此,可是有什麽事情,有在下能幫得上忙的?”
葉夫人頓了頓,輕輕放下了茶盞。猶豫了一會兒,方道:“這事說起來,該是媒公的事情……我今日來,是希望,能夠與江家結為親家。”
江清風大吃一驚道:“夫人說的是……”
葉夫人道:“我是為秋兒來的。向賢侄女求結親來着。”
江清風沒想到事情竟變成了這個樣子。心裏想着解決的方法,一面慢慢道:“這個……”
葉夫人把玩了一會手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掩飾地咳嗽了一聲,道:“賢侄女啊,我也知道這個不合禮數。按理,是應當女方上門提親的。”
她看了看江清風,又道:“說句實在話,男兒家自己來結親,也未免讓別人看輕了。但賢侄女對我們葉家,有着救命之恩,跟咱們家又不是外人……”
江清風道:“夫人,這事葉公子可知道?”
葉夫人擦了擦額頭,道:“正是秋兒他吵着要……”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家夫得知他的想法,又聽說是你,也很喜歡。我便豁出這個老臉,直接來……”
她打住了話頭,懇切道,“我跟家夫,養了幾個女兒。但就只有這麽一個小男兒。他生得又乖巧,怎麽不招人疼一些。可惜就養得有些嬌慣了。不是我誇口,雖說秋兒還小,但這幾年,上門提親的女子還是頗有的。但他一個也看不上。這些日子,秋兒總惦記着你……”
江清風見葉夫人說得謙和,又是一派愛子心切,明白繞彎子是不成的了。想了想,便站起來,拱手道:“夫人,在下感謝葉公子的厚愛。但是,在下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也在着手準備大婚的事情了。”
葉夫人本還在笑吟吟地講到“要是你母親知道我們兩家結親,也會很高興的……”這時聽了這話,不由收了笑容,問道:“什麽時候的事?竟一點風聲也沒有。”又道,“對了,我是恍惚聽說,你從飛峪山帶回來一個小男兒。”
江清風道:“就是他。”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葉夫人緩了一緩,才道:“是收在房裏便罷了,還是要娶他做正夫?”
江清風肅立道:“是做我正夫的。”
葉夫人直挺挺地坐了一會,然後笑了一笑,道:“那麽,賢侄女,叨擾了。”
江清風連忙笑道:“是在下對不住得很。”
葉夫人點了一點頭,也拱了一拱手,甩一甩衣袖,搖搖擺擺地離開了。
江清風洗完澡,換過衣服。一面想着心事,一路到了松泉齋。
她一個人在書桌前枯坐了半日,直到天漸漸黑了下來。滿書房都陷入了黑暗當中。有仆侍進來點燈,也被她給趕出去了。
又過了一會,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随即推門走了進來。
江清風不是很高興道:“出去。”
那人喚道:“清風……”
原來竟是林享。
江清風馬上站起來,走過去道:“享兒,今日天氣不好,你怎麽還過來這邊了?”
林享拿火折子點亮了書房裏的幾處燈盞。一時燈火通明,滿室都是暖融融的黃色亮光。又笑道:“清風,我聽說你一直在這裏,連晚飯也沒有用。是怎麽了嗎?”
江清風笑道:“沒有什麽事情。氣候不好。就一個人呆了一會。”看了他一會,想起來問道,“享兒,你用飯了沒有?”
林享含笑道:“你忘了。今日早些時候,你派人回府跟我說,晚些時帶我出去用飯。我在東廳等了你好久,你也一直沒有來。我便想着,過來看看你。”
江清風這才想起來,急忙道:“可是我糊塗了,讓你餓到現在。”忙叫人進來清理了屋子中間的小幾,又快快地擺上飯來。
一時飯畢。一溜仆侍進來,将碗碟很快撤下,又整理幹淨案幾地毯。接着服侍着漱了口,淨了手,最後端上了清茶,才阖上書房的門,出去了。
江清風笑道:“今日一時忘記了。等些日子得了空,再帶你出去玩一玩。”
林享很開心地點頭。
江清風見他高興,心裏也是甜得很。一面走到書桌前,笑道:“享兒,我給你作一幅畫,怎麽樣?就是我在賞花會上呈給陛下看的。再給你瞧瞧。”
說着,研開墨,又鋪開紙張。一面流暢揮毫,一面說道:“只不過現在,顏料、畫筆還有別的東西都不齊全,暫且就給你瞧水墨的。”
不多時,那青山清流,還有花海茅舍,以及倚門而待的人都躍然紙上。
林享目不轉睛地看着畫,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好漂亮……”
江清風聽到他的驚嘆,心裏的歡喜,竟比那日得到女皇的贊賞還要強一些。擦了擦手,便将這小人兒擁進了懷裏,一起看着畫。邊問道:“喜歡麽?”
林享用力點頭道:“很喜歡的。尤其是你畫裏的這地方。”
江清風微笑了:“你也愛這裏?”一面俯下身去,親了親他的額頭,又道,“以後有機會啊,我們就找一個像這畫裏的地方,住上一段日子。或者,一直住着也行啊。”
林享笑意滿眼,輕軟軟道:“我跟着你。”
江清風一笑,正欲再說,只聽窗外起了隐隐的雷聲。狂風四起,不時有閃電的亮光劃過。書房外,松樹的枝葉聲響成一片。搖擺的枝幹在窗紙上投下黑糊糊的張牙舞爪的影子。
林享有些害怕道:“清風……那些黑影子……”
江清風抱緊他,安撫道:“只是一些松樹被風吹着罷了。”見他還是不安,便走過去,拉開了一扇窗的一條縫隙,道:“你看……”
一陣狂風卷着落葉刮了進來。書房裏的書籍紙張頓時一陣翻卷。書桌上,那幅畫被吹到了地上。案上的毛筆也滾落下來,掉到畫面上,留下了幾個黑跡子。
江清風趕緊将窗戶阖緊。
林享已經走到一旁,拾起畫來,心疼道:“這個、這個弄壞了……”
江清風拿過,看了看。見林享滿臉可惜,便道:“享兒,我再給你畫幅別的,怎麽樣?”說着,另鋪了紙,一面攬過他,慢慢地畫起來。還一面問他想要成什麽樣子的。
林享在一邊仔細地看着。有時笑着插上幾句話。江清風也笑着答一兩句。
書房裏一時安安靜靜的。溫暖明亮,筆聲沙沙。還有兩人輕輕的說話聲。
窗外,銀蛇狂舞,雷聲陣陣。大雨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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