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盛夏将過, 知了孩子啊聲嘶力竭的叫着。
東番的天氣與東陵有些差別,可能因為離着海邊比較近,這裏潮濕且悶熱, 樹木也更繁茂。
沈妙意搬來這裏已經四個多月, 除了天氣環境,生活倒是和盛朝沒什麽不一樣。
她選在一個臨海的小鎮子, 這邊多是盛朝人,語言習慣都一樣。并且, 每逢二、七都是鎮上的大集。
大清早起來,沈妙意收拾了一下小院兒,很快便出了一身汗。扔下笤帚,她扶着腰走去了陰涼處。
“青梳娘子, 我出門去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海魚,給你買回來煮了。你現在是兩個人了, 吃食上可得注意。”
說話的是一個三十歲的婦人, 身材矮些卻很康健,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頭上紮了一條青色布巾。
沈妙意下意識輕撫一下肚皮,那裏微微隆起的凸顯出來。
有時候事情就是沒辦法預料, 本以為她的身子根本不會生養,誰知到了東番就病倒了, 後面是小川幫她診斷出,有了身孕。她現在的名字叫青梳,也算是她原本的名字,妙意是當初沈家老太太給改的,寓意順心順意。
“好,”她對着婦人笑笑, 眼中是細碎的光,“秦嫂看着就好。”
叫秦嫂的婦人推了院門出去,臨走前叮囑了一聲不要再幹活兒。
院中一顆枝葉繁茂的紫檀樹,亭亭如蓋,遮了大半個院子,風過樹葉沙沙作響。
沈妙意覺得有些憋氣,便站起來走了幾步。這個院子是她買下的,本也有些銀兩,後來小川又給了她一袋珍珠,都是頂好的東海珠,那是殷铮當初放在她的棺椁中的。
那些珠子她沒有用來換銀錢,只用自己的置辦了現在的地方,請了一個無兒無女的寡婦秦嫂,兩個人住在這兒。
“噠噠”,院門被扣響,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
“青梳姐姐!”桃谷笑着跳進院子裏,一身粉色俏皮可愛,“我跟嬸婆去趕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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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比盛朝,東番姑娘家的衣裳相對簡便合體,裙裾只到膝蓋處,方便活動。
正說着,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從後面跟進來,嗔怪一聲:“你這丫頭,也不幫我提着就算了,還在前面跑,我能追的上?”
來人是吳阿嬸,臂間挎着一個竹籃子,裝着買來的東西。
“阿嬸來了?”沈妙意迎過去,往桃谷手裏塞了一個甜瓜,“快坐下歇歇。”
吳阿嬸擡起袖子擦擦汗,拖着一條不利索的腿去了樹下,坐在小凳上。
“我看秦嫂剛出去了?”
沈妙意點頭,坐去人對面,倒了一碗水,送去吳阿嬸面前:“說是去買條魚回來。”
“遇到娘子你,秦嫂也算有福氣,不然他男人死前欠的那些債,就算把她賣了也還不清。”吳阿嬸搖搖頭,好像是感同身受,幽幽嘆了口氣,“女人啊,十之八九命苦!”
沈妙意笑笑,附和了聲。這話說的沒錯,世道如此,對女人總是諸多束縛,大多時候都要依附男子,是不公平。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吳阿嬸為什麽會是小川的母親。後面才知道,當年吳阿嬸救了一個男子,那男子傷勢很重,便在吳阿嬸家住了一段日子。再後來,吳阿嬸有孕,那男子無聲無息走了。若幹年後,派人來只帶走了小川,而吳阿嬸就一直守在原處,等着她的兒子,一等就是十幾年。
吳阿嬸救的男人是東番現在的國師,當然不會缺少美人,只是子嗣單薄,而小川便是一衆子女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吳阿嬸沒幻想能進東番的都城國師府,便也留在這海邊小鎮,與桃谷一起過活。
“我這剛在集市上聽說,前些日子滄江發大水了。”吳阿嬸喝了口水,“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還記得八年前,大水直把邺城都給淹了,多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
沈妙意拂了拂憋悶得胸口:“這回可還厲害?”
她記得還未出正月,殷铮就開始加固江堤,他還說過今年必定雨水多,提前部署……
沈妙意咳了聲,不再繼續想那個人。
吳阿嬸放下水碗,舌頭舔舔嘴唇:“說是差點就決口子了,是東陵侯帶着一群将士,人肉當沙包堵住那口子。這樣看來,也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沈妙意和殷铮的事,吳阿嬸并不知道,便毫無顧忌的說出來。
兩人在樹下說着話,桃谷跑去牆邊,那裏一條長的青石板條,上面曬這些幹花藥草之類,正在好奇的翻看着。
“青梳娘子還在擺弄那些藥草、幹花?”吳阿嬸看着桃谷的背影,問着。
沈妙意也跟着看過去,神色溫柔:“既然來了這邊,總不能一味留在院子裏,自己也想做點兒什麽?別的東西我不懂,唯獨香囊我是擅長的。”
“娘子想做香囊買賣?”吳阿嬸搖搖頭,“幹營生,很辛苦的,你還帶着個孩子……”
“這世上,什麽不辛苦?”沈妙意摸摸肚皮,嘴角微翹,“我自己能拉扯他,還想給他掙下些什麽。”
當初選擇逃離,她就料想到是一條辛苦的路,可是有什麽可怕的?老天爺總會留一條路給她走。至于這孩子,只是她自己的,和殷铮沒有關系!
沈妙意眼中有光,她會開始新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個孩子她可以拉扯長大。
話再說回東番這邊,氣候比東陵潮濕,蚊蟲鼠蟻也多,用藥草香料做香囊,可是驅蟲辟邪,應當會不錯。而且,東番這邊不少藥草是大盛朝沒有的,說不定以後做大了,可以賣過去的。
吳阿嬸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在這小鎮上大多都是窮苦人,認字的都沒幾個。所以即便沈妙意身為女子,知曉的已算很多。
桃谷手裏攥着一把幹草根,蹦蹦跳跳着過來:“青梳姐姐,等你也給我做一個,還有我哥哥!”
“好。”沈妙意應下,對于小川的感激一直沒忘。
這裏離都城不算遠,小川有時候也會過來看看。
“姐姐,你為何還用假臉?”桃谷依偎去沈妙意身邊,低頭拿着藥草玩兒。
沈妙意摸摸右臉頰上的傷疤,莞爾一笑:“這樣挺好的,做什麽都方便。”
“臉上有疤多難看啊?”桃谷嘟着嘴滿是不解。
這道理桃谷不明白,吳阿嬸卻清楚的很。她知道沈妙意的相貌那是如何的出色,真露出相貌來,如何安生的過下去。
美貌,有時候也是一種禍端。倒不如這樣,安安生生的。
。
大盛京城,上京皇宮。
“你說什麽?”皇太後坐在貴妃榻上,一手拍上小幾,長長的鑲綠寶掐絲護甲勾着。
臉上的笑消失,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眼中現了怒氣。
“請皇太後收回成命,臣不想耽誤清安公主。”殷铮一身五彩制繡官服,颀長身軀如玉樹,話音字字清朗。
“耽誤?你說耽誤?”皇太後冷笑一聲。
她一頭銀發,鳳冠高束,難以掩飾的高貴。對于殷铮的話,覺得十分好笑。
殷铮擡頭,臉上無波:“是,我只當清安是妹妹。”
“哈哈哈,”皇太後好像停了多大的笑話,發上的步搖都顫了起來,“铮兒當是不中意清安,想要個自己喜歡的?瞧瞧,當年你娘倒是選了個自己喜歡的,結果呢?”
孝宣是皇太後心裏解不開的疙瘩,無數次就想當初要是阻止的話,或許不至于早早就沒了。因此,對于殷铮,她不想再放任。
“皇上同哀家說了,滄江發洪水,淹了不少地方,唯獨你東陵在下游,偏偏好好地。你立了大功的,這普通的獎賞哪行?自是賜婚。”皇太後語氣漸漸和氣下來,畢竟這孩子是女兒留下的,她也是疼的。
殷铮皺皺眉,這些日子都在滄江堤壩,皮膚曬黑不少,讓臉看上去瘦了一圈,下颌尖的厲害。
“婚事的話,臣想自己決定。”
“不行!”皇太後一口回絕,竟是有些不明白了,多少人想娶清安,殷铮卻往外推?
東陵那邊的人也說了,殷铮并沒有女人,只是前些日子,府裏事情亂的很。一個繼妹隕了,繼母去了空門修行。明明整個侯府都空了,他還不想往裏填充人,那是府邸,又不是寺廟。
想到這兒,皇太後臉色緩和:“你從小就聽皇祖母的話,這次也好好想想,清安嫁去東陵對你只有好處。先不說她母親林貴妃多得寵,就是她外祖林相,掌管了大半個朝堂,你曉得這其中的厲害吧?”
這皇權世家的,誰不是為着權勢利益着想?各家的聯姻都是慎之又重,只為更加壯大。林家世家大族,在大盛朝根深蒂固,可是不一般。
這些道理,殷铮當然懂。甚至在之前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不就是娶個女人……
“皇外祖母,我不想談這些。”
明明在談的是清安公主,可是殷铮腦子裏全是那個軟軟柔柔的女子,行走間像水中搖曳的芙蕖。
皇太後眉間一皺:“罷了,這段日子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歇,自己也想想,過兩日再來跟哀家說。”
殷铮直了直脊背,做了一禮,随後出了壽福宮。
皇太後從座上起來,一旁嬷嬷趕緊伸手扶住,身子微彎。
“他這樣子不喜不悲的,倒讓哀家想起了孝宣。”皇太後嘆息一聲,看了眼空蕩蕩的宮門。
嬷嬷應着,想了想道:“莫不是侯爺心裏有人了?才會拒絕賜婚?”
皇太後長長的護甲拂過發鬓,不甚在意道:“有了人收了就成,不耽誤和清安的事兒。再說還有兩年才出孝期,先看看他怎麽想的。”
。
宣園,原先是長公主府,後來改了現在的名字。
殷铮在京城這段日子就是在這裏住着,夏日景致優美,卻和忠瀚侯府一樣空蕩冷清。
水榭裏,一場對弈如火如荼。
執黑子的錦衣男子坐與棋盤左側,擡頭看看對面一語不發的人。
“該你了。”
殷铮掃了眼棋盤,扔下一顆白子。
“咦,”錦衣男子一樂,立刻落下黑子,“你這是給我送大禮?”
“四殿下喜歡就好。”殷铮懶懶收手,支着手臂看去平靜的湖面。
聞言,賀溫昌意興闌珊的扔了棋子,手指敲着石桌:“你丢魂兒了?本還想恭喜你一句,成了我的妹夫。”
四皇子賀溫昌是先皇後的孩子,龍章鳳姿,自小與殷铮交好,或許兩人都是幼時喪母,在宮中時也彼此照應。
殷铮一個眼刀送過去,賀溫昌還未出口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成,我錯了行吧?”賀溫昌起身對着殷铮深深作了一揖,長袖垂至膝蓋。
殷铮收回視線,看看陰沉的天:“要來雨了。”
“雨?”賀溫昌擡頭看看,并看不出異樣,“不若以後,你進欽天監吧?都會看天象了,出息了啊,阿铮!”
不理會賀溫昌的調侃,殷铮揉揉自己的頭:“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賀溫昌看過去,收起了嬉皮笑臉:“你到底怎麽了?前段時間我寄信給你,你一封未回,這次回京,也就今日才堵到你。”
自幼相交,兩人深知彼此,一方有什麽,另一方絕對能看出。
“阿昌,我把她丢了。”殷铮道,半垂的眼睑壓住了眼中的憂傷,“原以為會忘記她的,可是根本不行,我好想見她。”
他嘴角習慣勾着,他很想她。誰也不能取代她的位置,他的妻子,本來就是給她的。
賀溫昌輕嘆一聲:“有些事強求不得。”
“是,”殷铮難得認同一個人的意見,“所以我活該被這樣折磨!”
賀溫昌兩步過去,伸手拉扯着殷铮:“不就是女人嗎?京城裏什麽樣的沒有?值當你這樣失魂落魄的!”
“可那些都不是她!”殷铮甩開袖子,邁步出了水榭。
“你!”賀溫昌嗤笑出聲,“大情種是吧?被你氣死!”
殷铮沒管,徑直回到正院。
剛進屋沒多久,天空響了一聲悶雷,空氣中有了泥土的腥氣。
“還真是有雨?”賀溫昌好像沒有剛才的争執,兀自跟着走了進來,不客氣的坐去座上,雙腿交疊,“阿铮,你這裏連茶都沒有?”
他掀掀空空的茶壺蓋,瞅過去,卻看見殷铮的臉色很是難看。
“你回去吧!”殷铮一手拂在額頭上。
賀溫昌感覺不對勁兒,趕緊兩步過去:“你怎麽了?”
“雷雨天,她走得那天是雷雨天。”殷铮起身,晃着步子往內間進去。
自從那天後,他雨天就會頭痛,雷聲越響,便痛的越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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