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海風徐徐, 日頭逐漸驅散了薄霧。海邊日光總是曬的厲害,伴着涼風,是你感覺不到的曬, 等發覺了, 那皮膚可就疼得要命,糊了一樣。
沈妙意撸下自己的袖子, 蓋住小臂,順便別開身子去一旁, 好像沒看見那個水袋。
殷铮來趕海?虧他想得出這蹩腳的借口,他自己可信?
“妙意,我給你抓螃蟹好不好?”殷铮問,晃了晃手裏的水袋, 不因為沈妙意的冷淡而又半絲惱火。
他知道,相對于他過去的所作所為, 她怎樣對他都不過分, 這是他應得的。
說完,殷铮大步走去礁石下的水窪, 笑看着蹲在水裏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包子。
昨夜又是一宿沒睡。他幾乎把當初的每一天都算進去了,這小家夥是臘月裏出生的, 所以根本就是他的孩子,就連仇浮那人都能看出。算算當時他出征東海之前的那個雨夜, 一番纏綿有了結果。
他原先是恨的,覺得老天把他最在乎的都帶走了,心愛的女人,對他不算好的母親……可是現在他突然得到了好多,還有了一個孩子。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很圓滿了。
“小家夥, 給你水。”殷铮挽了褲腿兒,下到水裏。
穆崈揚起小臉兒,眼睛眨巴兩下:“我娘不讓我和你說話,她說你是壞蛋。”
聞言,殷铮擡眼看去坐在石頭上的女子,無奈搖頭嘆了一氣。
“那你娘說我怎麽壞了?”他問,想着沈妙意也會背地裏說人的壞話,他倒是好奇了。
穆崈冷着臉舔舔嘴唇,濕漉漉的袖子滴着水:“就是壞!”
沒有多餘的話,他就再次蹲進水裏。即使很渴,也沒有接過殷铮的水。
“小小年紀,脾氣不小!”殷铮笑了聲,倒也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跟着蹲進水裏,雙手探進水底摸索着,指尖碰觸着砂石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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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麽?”穆崈小胖臉一副不樂意,“這是我的地盤,你不準摸。”
殷铮擡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有魚!”
穆崈不動了,仔細看着幾乎半趴在水裏的“壞蛋”。他當然想要魚,出來之前和跟秦嫂拍着胸脯保證,抓一條大魚回家炖湯,現在半天了都沒抓到。
“嘶……”殷铮嘴角一抽,水裏的手不動了。
“抓到了?什麽魚”穆崈瞪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抓到了……”殷铮看了眼小包子,右手從水下提起,“螃蟹!”
一只頂大的青蓋螃蟹張牙舞爪,粗壯的大鉗子正夾在殷铮的小指上,看那架勢非得給鉗斷了不可。
“哇!”穆崈跳着從水裏出來,一溜煙兒跑到沙灘上。
殷铮很不好受,無從下手的他只能将螃蟹甩去岸上,再看小指,鉗進去深深地印子,滲出了血。
“好笑了,”他瞅瞅坐着不動的沈妙意,“東番連螃蟹都這麽兇嗎?我指頭好像斷了。”
沈妙意裝作沒聽見,站起身來往礁石後走去。殷铮肯定趕不走,她幹脆去前面撿些海菜,晚上回去做油炸海菜酥餅。
“哎!”殷铮無奈甩甩手,沈妙意不搭理他,又看去穆崈。
穆崈踩着小腳丫,一直追着那只螃蟹,想下手又不敢,急得幾次想擡腳去踩。
“我教你。”殷铮大步跨出水去,彎腰從地上抓了一把細沙子。
他對準那舉着雙鉗的大蟹子,沙子快狠準的砸了上去。
螃蟹視線受阻,在原地亂轉,殷铮蹲下,将蟹身緊緊壓住,随後捏住它的後蓋抓了起來。
“抓到了!”穆崈在沙子上高興地跳着。
殷铮晃晃手裏的戰利品:“下次抓,就用沙子迷了它的眼睛,它看不見,就鉗不到你了。”
穆崈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随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麻繩,遞到殷铮手裏:“你把它綁起來。”
“綁起來?”殷铮看看手裏麻繩,頗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是個海邊漁夫,哪裏會綁螃蟹?就算是吃,也都是別人準備好,他動筷子就好。
“好,你等着,”殷铮轉念一想,看看礁石不遠的地方,“我去讓你娘綁起來。”
“嗯。”穆崈點頭。
殷铮踩着沙子,伸手摸摸小娃兒的頭頂,軟軟的頭發被日頭曬得有些發燙:“你為什麽姓穆?”
穆崈抓抓腦袋,脖子上套了一頂銀項圈:“我的外祖母姓穆。”
“原來這樣?”殷铮松了口氣。
他摘下自己的鬥笠,給穆崈扣在頭頂,又把腰間的水袋也放在孩子手裏:“乖,自己玩兒,我去找你娘。”
說完,殷铮轉身,朝着礁石上的杏色身影而去。
穆崈孩子心性,根本不曾在意,挽起袖子又踩進了水裏。
這廂,沈妙意撿了兩條海帶,又撿了不少海碎菜,抖掉沙子裝進竹籃子裏。
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去,見着殷铮幾步就到了跟前,後面沙子上留了一串腳印。再看穆崈,小小腦袋上壓着大大的鬥笠,可不就是殷铮的那頂。
“你不要跟着了……”
“幫我把螃蟹綁起來。”殷铮一手螃蟹一手麻繩,齊齊送到沈妙意面前。
沈妙意放下籃子,直接把兩樣一起接了過去。
“它夾人的,我給你捏着,你來綁。”殷铮見手裏空了,連忙道。
“不用。”沈妙意送出兩個字,嘴裏咬着麻繩,兩只手捏住螃蟹的雙鉗往上一推,蟹鉗翹起。
這樣就很好綁了,她三兩下便綁好了。
随後,沈妙意把那綁好的螃蟹扔回到殷铮身上:“這裏窮鄉僻壤,侯爺尊貴,不适合這裏。”
說完,她就不再理會,兀自蹲在地上,手裏一把小三齒鐵鈎,開始在沙子上刨挖着。
殷铮垂首,女子雪白的脖頸露出一截,襯得她臉上疤痕越發猙獰。不由便在想,當初她到底受了什麽罪?
“你現在承認與我相識了?之前一句句的不認識。你離開大盛朝三年了,知不知道那裏現在怎樣了?”
沈妙意不回應,手裏鈎子跨吃垮吃的挖着,然後從沙子裏刨出白色的蛤仔,順手丢進籃子裏。
海飛吹拂着她額前的發,露出那雙漂亮清澈的眸子。
殷铮蹲在,把那螃蟹放進籃子裏:“你不想知道你娘和殷平的消息嗎?還有沈家的?”
沈妙意手裏一頓,三年了,她怎麽會不想娘和弟弟?無數次,她都想讓人回去捎一個信兒給他們,可她不敢,怕他們擔心自己。
“給我吧,”殷铮從沈妙意手裏奪過三齒鈎,學着她剛才的樣子,在沙子裏挖着,“你娘很好,腦中卒的病症徹底好了,身子很健朗。”
“好了?”沈妙意吸了口氣,眼角泛酸。
沈氏當初配合她的逃離,後面裝作心灰意冷去了寺院庵堂,就是不想她太過牽挂。而腦中卒,她知道不會徹底好起來的。
兩人并排蹲在沙灘上,一只小沙蟹輕輕爬過,往着陰涼的水裏進去。
殷铮手裏有力,挖得較深,一縷發垂落胸前:“真的好了,去年春,西域的一位大師進京給皇太後講經。我去把進貢的佛藥求了來,給了沈夫人。”
他輕描淡寫的說着,好像就是一件小事兒:“殷平還在跟着莫先生讀書,我想着他也大了,這次回去就送他進國子監。”
沈妙意一只手落在沙灘上,瞅了眼身旁的人:“我不會回去的,崈兒也跟你沒關系。”
話語清清淡淡,像現在的海風。
“我只是跟你說說而已,”殷铮攤開自己的雙手,話語中一絲幽怨,“我現在只身一人,還能把你怎麽樣?”
說着,他撿了兩個蛤仔,手上全是細沙。
“嘶……”殷铮吸了口冷氣,翹着自己的小拇指送到沈妙意面前,“我現在知道了,地牢裏為什麽給犯人身上浸鹽水,疼得要命啊!妙意,你看看,傷口好深。”
“又沒人讓你做,你自己找的。”沈妙意去搶那鈎子。
殷铮擡手躲過,眼睛彎了彎:“我來挖,這鈎子尖,你別傷了手。”
沈妙意搶不過,幹脆提起籃子自己走,她才不想和這個人在一塊兒。
“妙意你別走啊!”殷铮叫了聲,從地上跳起來,兩步就跟了上去。
“殷侯爺!”沈妙意停下腳步,故意仰起那張帶疤的臉,“我是沈青梳,你仔細看看這張臉,我不是沈妙意!”
她的嘴角發抖,眼尾泛紅。那些過去是存在的,殷铮怎麽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在這裏跟着她說笑?
殷铮臉上笑意一僵,指尖忍不住想去碰觸那傷痕:“很疼是不是?”
“是,”沈妙意毫不猶豫開口,“我掉進海裏摔在礁石上,臉毀了,是個醜八怪,丢在街上都不會有人撿的……”
“不許你這樣說自己!”殷铮口氣一硬,聽見沈妙意這樣說她自己,心裏生氣又心疼。
女子怎能不愛惜自己的容貌?她這樣說無非是想激走他,認為他只是在意她的容貌。雖然他承認愛她的臉,可是他更愛的事那個在最冷的時候,小心陪着她的小姑娘。
殷铮自認從來不會安慰人,可對着眼前的沈妙意,他很想擁住她,告訴她:你不醜!
“誰說的?”他嘴角翹起,不知不覺的流露出溫柔:“我撿,那你會跟我走嗎?”
“不會!”沈妙意咬牙斬釘截鐵。
“好吧,”殷铮嘆口氣,手裏玩着鈎子,“那我只能等了,看那天說不定真就撿到了。”
突然,一聲呼喊傳來,兩人俱是看了過去。
只見不知何時,海水已經漲潮,不知不覺淹沒了大片的海灘。而那聲音正是穆崈發出的。
可能是因為貪玩兒,他跑到了下面的礁石上,此刻已經困在水裏,站在僅有的一片礁石上。
“崈兒!”沈妙意撕心裂肺的喊着,扔掉手裏籃子就往海水裏跑。
海水漲潮很快,浪頭卷着來回拍打着礁石,穆崈困在哪兒,小小的身子随時可能被浪卷進海裏去,到時候人可就兇多吉少了。
“妙意,你別去!”殷铮一把拉住沈妙意,視線盯着礁石上的孩子,“我會水,我去!”
沈妙意抓上殷铮的手臂,雙目哀求:“求求你把他帶回來。”
“好!”殷铮應下。
當下也不敢在耽擱,他直接跑進海水中。此時的潮水已經沒到了他的腰處,要是穆崈在水裏早就沒了。如此一想更是心驚。
海水不停地漲,穆崈的腳已經沒在水裏,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小嘴兒憋着就是不哭。
殷铮踩在水裏,此處是礁石,一不小心就會踩空,幾次滑進水裏,他又在浪裏站起。
“崈兒,你別動。”他離着孩子越來越近,海水到了他的胸口。
殷铮試探着踩着礁石過去,終于到了穆崈身旁。
“哇……”穆崈終究是小孩子,吓得哭出聲來,站起來撲到殷铮身上。
“你……”殷铮抱上孩子的一剎那,眼角發酸,“別怕,我帶你去找你娘。”
他緊緊抱着,那是他的孩子,他心裏最愛的女子給他生的。
穆崈吓壞了,兩只小手緊緊勒住殷铮,腦袋埋在殷铮頸窩裏,蹭着眼淚鼻涕。
“別哭,”殷铮笑笑,然後把緊緊揪着他的娃兒雙手一舉,讓他騎在自己的脖頸上,“坐好了,我答應你娘了,把你帶上去。”
他記性很好,沿着來時踩的路往回走,只是這時候海水又漲了,海浪沖擊着身上、臉龐,那股子大自然無法抗争的力量,像要将人拖進海底似的拉扯着。
其實游水的話會更快,可是那樣穆崈必定會收到驚吓,所以殷铮就這樣一步步往回走着。
沈妙意站在岸上心驚不已。在海邊幾年,她深知海的兇險,幾乎每月都會有人淹死在海裏,連屍骨都尋不到。
眼看着殷铮扛着穆崈越來越近,沈妙意終于忍不住沖了過去,海水濕了裙裾,粘在腿上。
她一把接過穆崈,又氣又怕,緊緊抱着:“叫你亂跑,回去看不敲爛你的手心!”
數落着,卻也滿滿的心疼,心裏怪自己太大意了。
殷铮渾身濕透,頭發梢上滴着水:“快帶他回去,別着涼了。”
沈妙意紅了眼眶,抱着孩子往岸上走,轉頭時,卻見殷铮走去了剛才的地上。
他彎下腰蹲在地上,把灑出來的海菜、蛤仔、海螺重新收回籃子裏,那只五花大綁的螃蟹還在肚皮朝上的掙紮着。
“這次謝謝你。”盡管很別扭,沈妙意還是對殷铮道了謝。
他與她的過往撇去不說,這次救了穆崈是真,是要感謝。
殷铮提着籃子走過來:“謝倒不用,你能否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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