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避風塘裏, 小船飄搖在水上。
沈妙意不敢遲疑,上前解了綁在岸邊的繩索,起身跳上船去。在海邊這三年, 她學會了不少東西, 包括劃船。
她搖着船槳,朝着避風塘的出口劃去。
這處避風塘不算大, 停的全是漁船,一條長長的石頭壘砌的海壩, 擋住來自大海的風暴浪濤,給了這裏一片安穩。
快到海壩的時候,沈妙意回頭看去岸上。
天色朦胧又下着雨,就看見幾條人影朝殷铮圍過去。原先的兩人已經倒在地上, 如今又來不少,他一人單劍恐怕很難應付。
回過頭, 沈妙意繼續往前劃, 直接出了塘口。
船這算上了海,明顯的浪濤大了, 起起伏伏的像要把這葉小舟掀翻一般。
沈妙意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不顧酸痛的雙臂, 在不穩的船身上站起。
她看見殷铮又幹掉幾個人,鐵器碰撞得刺耳聲讓人心驚肉跳, 又一朵信彈綻開在夜空,藍色的仿佛幽冥之火。
“快走啊!”沈妙意手裏緊抓船槳,對着跑來的殷铮喊了一聲。
再看去剛才的地方,果然又有人跟了上來。不由心驚,韓逸之到底是帶了多少人來青山鎮?
這次追來的人顯然更為厲害,一支支箭矢破空射出, 擦過雨水,直朝着海壩上的人影。
殷铮手裏長劍滴血,腳下踩着不平的各種亂石。海風卷起他的衣衫,發梢滴水,彙聚在臉頰。
海中,葉子一樣的小舟還在等着他,搖船女子身型單薄,正在極力的用船槳穩着船身。
後面追殺而來的人越來越近,嘈雜的腳步聲混着風雨,帶來一片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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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铮縱身一躍,右腿一蹬離了海壩。恰就在這時,右肩上中了一箭,身形突然一跄失去平衡。
只聽“噗通”一聲,海水起了一片很大的水花,再看哪裏還有殷铮的身影?
沈妙意扒在船邊,水花很快消失,只剩下起伏的黑暗的海面,周圍淅淅瀝瀝的落雨聲,海風擦過怪石,嗚嗚的響着,鬼哭狼嚎一樣。
“殷铮!”她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小船被海浪卷着往深海裏去,離着海壩越來越遠,根本再分辨不出殷铮在哪裏落得水?
這時,那群人也沖上了海壩,紛紛舉起手中箭弩,對準了海裏的小船。
“嗖嗖嗖”,箭矢齊發,在黑夜中留下一道陰涼地寒光。
沈妙意本能的彎起身子,藏去凹着的船身裏,那箭矢幾乎擦着頭皮飛過。
這種時候,她根本沒法動彈,手連船槳都無法碰到。如此下去只能等死,那些人劃了船過來,她根本跑不了。
正如此想着,突然船身動了,不是海浪卷着那種動,而是被什麽牽引着一般,徑直往未知的海裏去。
沈妙意能感覺到小船離開了箭矢的射程內,偶爾飛過來的幾支也輕飄飄的落在水中。
她爬起來,身子移到船頭,看着那條引船的繩索繃得緊緊的,再往前看,就見着海水裏,一個人往前游着,憑力氣拽着這條小船前行。
沈妙意撈起船槳,不顧船身被箭紮得像刺猬一般,拼力往前劃着。
“你上來!”她喊了聲。
可水裏的人好像沒聽見,就那樣繼續往前游。
沈妙意急了,伸手抓着繩索就往回拉,嘴裏邊喊着:“快上來,水裏有鯊魚啊!”
就算看不到,她也确定水裏的是殷铮。鯊魚對血腥氣很敏感,一點點的味道就會引它們過來,人在水裏再厲害也比不過它們。
繩索終于有了松動的痕跡,沈妙意卻聽不到回應,心裏起了慌張。她回頭看避風塘,怕那些人乘船來追,手裏趕緊往後手繩索。
人就是這樣,越是發急就越覺得自己動作慢,沈妙意亦是。
等她手忙腳亂的把繩索收回來,也就看見了飄在海上的殷铮,更确切地說現在已經認不出他是誰。
沈妙意力氣小,根本無法将殷铮拉上船,急得拿了船槳伸給他:“抓住,快上來,他們要追來了。”
她看見了避風塘邊的星火,此時是夜裏還下雨,他們應該找不到船夫,倒是為她和殷铮争取了時間。
殷铮一只手搭上船沿,半個身子出了海面,浪濤拍打着他的臉,身上的疼痛讓他的臉變得扭曲。
兩條腿僵硬的打着水,半邊身子用力,想要從海裏出來。奈何剛才力氣用光,根本上不去,加上船身插滿了箭,更是讓他找不到施力點。
“把手給我!”沈妙意伸手去拉,視線落在那條繩索上。
原是殷铮把繩子盤在了自己的腰上,這樣才在海中拖了船走了好遠,而他的右肩上還插着一支箭。
好容易,小船幾乎在海裏翻了,殷铮才從海裏出來。
“給我!”殷铮還未站穩,便一把從沈妙意手裏搶過船槳,沒來得及喘一口氣,便彎下腰去劃船。
背上的羽箭随着殷铮的動作兒動着,能聽到他嘴角若有若無的吸氣聲,可他仍舊單膝跪地,将船滑向黑暗中的大海。
“你知道路嗎?”殷铮問,沒有回頭,雙眼盯着前方。
沈妙意回神,看看茫茫黑夜,根本辨不清方向。
殷铮回頭看了眼,嘴角扯了下:“不怕,我知道。”
說完,他重新看去前方。
直到後來,沈妙意才知道,殷铮也不知道路,他本不是東番的人,說那些不過是想安她的心。
半夜,雨停了。
空曠而黑暗的海面上,安靜又詭異。褪去烏雲,一輪巨大的圓月挂在半空,仿佛觸手可碰。
小船飄飄搖搖的,也不知道現在到了何處?
殷铮倒在船頭已有一會兒,一動不動,手裏緊握着船槳。
沈妙意蹲過去,不敢輕易去動,看着殷铮肩上的傷,她想起了殷雨伯。當年殷雨伯也是被箭傷在肩上,那箭上卻有毒,海寇慣會是這些下作手段……
想到這兒,她慌了。
“你醒醒,殷铮,殷铮……”
沈妙意去晃着殷铮握槳的手臂,碰觸上他的皮膚,又冰又涼。
耳邊有一聲海鳥的鳴叫,這代表離着海岸很近了。
“殷铮,你起來!”沈妙意大了力氣,想要幫殷铮翻過身來。
“咳咳……別,別晃了。”殷铮身子一抽,嘴裏含糊着幾個字。
沈妙意手一頓,随即趕緊松開,緊張的低下頭:“你怎麽了?藏着臉做什麽?”
殷铮将臉埋在手臂裏,調整着呼吸,虛弱笑了聲:“藏着臉,就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了,身上很疼啊!”
手裏一松,殷铮把船槳放在船中,依舊不動。
沈妙意往回坐,倚在船邊:“誰讓你沖出來的?現在嚷嚷着喊疼?”
浪花輕撫着船身,月光如霜,灑滿一片海域。
良久,殷铮嘆了一聲:“我不能讓他們欺負你……”
沈妙意沒說話,撿起一旁的船槳,慢慢朝着岸上劃去。
她本來沒想要跑出來,畢竟作坊的一切都是她一點一點做出來的,還有遍布東番的那些香料鋪子,與她一同相處的那些人們……
。
一夜過去,沈妙意找到了一處山洞。
殷铮臉色很不好,肩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惡化,陰潮天很容易潰爛、蔓延。
所以他要把箭取下來,緩上一點力氣就蹲在一處生火。潮濕的柴火不容易點着,嗆得他直咳嗽,然後就牽動了肩上傷口,疼得勾了身子。
“你餓不餓?”殷铮問,好看的嘴唇早就泛起清白。
沈妙意搖頭,幹脆站起來走過去,蹲在殷铮對面。
“這樣容易點。”她把柴草弄得松散有空隙,一根細枝挑了挑,原本滅掉的火星子重新亮起來。
沈妙意彎下腰,對着火星子輕吹着氣,一點點火苗燃了起來。
殷铮一瞬不瞬盯着沈妙意,現在就連喘上一口氣都渾身疼,可心裏很暖。
山洞陰冷,衣裳粘膩,兩人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灰撲撲的臉上很是好笑。
“我當時跟着你,沒想到你突然間就跑,為什麽?挂念崈兒嗎?”殷铮問,一邊把利劍放進火堆裏。
沈妙意深吸一氣,扔掉手裏枝子:“崈兒,他在哪兒,還好嗎?”
想起昨日,在跟桃谷示意的時候,沈妙意就想過,殷铮會把穆崈帶走,帶着回去東陵。畢竟,他怎會看不出,那是他的孩子?她沒想到他會再回來。
一度,她也認為,殷铮留下來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孩子。要說是為她,她不覺得這副醜八怪的樣貌,會讓殷铮牽挂。昨日的韓逸之就是,看到她臉的時候,眼裏閃過的大多是厭惡。
“他很好,我保證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少了他的。等出去了,我就帶你去見他。”殷铮說着,目光盯着火堆,看着逐漸燒紅的利劍。
沈妙意往後,坐在一塊石頭上,耳邊能聽見海浪聲。
“你真的願意把他還給我?”她看得出,殷铮很疼愛穆崈,那雙冰冷的眼中,在對着孩子的時候,難得是柔軟的溫情。
殷铮左手解着領邊的盤口,嘴角一平:“你是他的娘親,不給你給誰?”
沈妙意雙手抓緊濕硬的衣角,低頭嗯了聲。
洞裏靜了,火堆偶爾的噼啪聲,溫暖了這一處地方。
殷铮夠不着後肩上的箭,試過幾次都不行,如今半邊身子牽連着變得麻木。
“我來吧!”沈妙意站起來,走去殷铮身後。
肩背上那處腫的厲害,傷口被海水泡得發白,甚是駭人。
“嗯……”沈妙意手指輕碰箭矢,就發覺殷铮渾身緊繃,“怎麽弄?”
殷铮噗嗤笑了聲:“雙手攥緊了,用力扒出來就好……”
他頓了頓,語氣又認真道:“你閉上眼吧!”
沈妙意搓搓雙手,讓手指靈活起來,然後緊緊握住細細的羽箭。盡管心裏堅定,可畢竟未做過這些,指尖難免發抖。
于是,她就在心裏想,殷铮這樣的壞蛋受皮肉之苦算什麽?可他到底救了她……
“嗤”的一聲,羽箭拔出,連帶着勾出一片肉來。可能是時間太長,竟沒有多少血噴出。
“嘶……”殷铮吸了一口冷氣。
沈妙意愣住,手裏的殘箭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很快,她的手裏被塞進一把劍柄,劍尖處已經燒得通紅。
“把它烙上傷口。”殷铮道了聲,嘴角一抹蒼白的笑,“沒事兒,就當你是在做菜,或是熨衣裳?”
沈妙意心一橫,到這步田地了,也明白這紅鐵烙下去,才能阻止傷口炎症。
“滋啦”,劍尖處冒氣一層白煙,伴随着一股烤焦的味道……
殷铮突然笑出聲來,頭微側一下,看到了沈妙意蒼白的臉:“好奇怪,我居然想到了烤肉。”
“當啷”,劍落去地上,砸起一陣塵土。
沈妙意轉身就往洞外跑,一眼都不敢再去看那傷口。
海風吹來,沈妙意倚在洞口的石壁處,大口喘着氣。不管是看到的,還是聞到的,她都想忘掉。
天又下雨了,這樣的天氣會持續一個月,總是無窮無盡的陰雨連綿。
沈妙意坐在洞口許久,身旁一處小石窪裏積滿了水,她蹲下去洗了手臉,心裏也慢慢平複。
這才想起自己為何要跑出來,便起身回去洞內。
殷铮倚在剛才的地方,阖着雙目養神。
聽見腳步聲,雙眼睜開:“我知道路,等我緩一緩,就出去找我的人,你在這邊等着,千萬別亂跑。”
說完,他又疲憊的閉上眼,那柄長劍放在手邊。
“你根本不知道路,你的手下也不在這邊,就算在,他們也找不到這兒。”沈妙意站在那兒,擋住了洞口進來的官。
殷铮也不争辯,只道:“反正我會帶你出去。”
“現在不說這些,我跑出來是有事。”沈妙意道,語氣恢複平靜,“韓逸之在青山鎮,他想做什麽,你可知道?”
“他?”殷铮皺皺眉,“這麽多年了,從你嘴裏聽到他的名字,還是這麽刺耳。”
沈妙意真想上去捶一頓殷铮,都什麽時候還說這些沒用的話:“看來他不是在找你,那就是有陰謀。”
聞言,殷铮睜開眼,支撐着身子坐正:“你發現什麽了?和你的作坊有關?”
沈妙意搖搖頭,眼中半疑半惑:“有些不對勁兒,我覺得他要用我的作坊做壞事,針對的可能是大盛!他帶了一個巫醫,安排在作坊,那巫醫用凝雲蘭在泡什麽藥水?”
“凝雲蘭?”殷铮咬着這三個字,“皇家貴族十分偏愛,東番巫醫……原來是這樣?你說韓逸之控制藥草作坊,然後将香料變毒料?”
如此也就說通,為何韓逸之會盯上一個香料作坊,因為往大盛的名貴香料,多出于此。
是想借香料來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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