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蔣安出生于一個正直開明的家庭，自小接受極其良好的教育，班主任給她的評語永遠離不開善良、陽光、開朗，熱情這些充滿褒義的詞彙，她是名副其實的“別人家孩子”。

而時小之從小到大給人的印象都是一個“天才怪人”，孤僻、傲慢、冷漠、甚至有些邋裏邋遢。

這樣兩個截然相反的人，自然不會有什麽友誼。

十五歲前，蔣安和時小之幾乎沒有交集，只在父母的口中經常聽說對方。

直到十五歲那年的暑假，蔣安的爺爺患上胃癌，蔣安的父母要帶着爺爺去另一個城市求醫，便把蔣安托付給時家照料。

那一次見面，讓蔣安印象深刻，因為在很炎熱的夏天，時小之還穿着很厚實的長袖長褲，頭發像是很久沒有洗，一绺一绺的黏在一起，厚厚實實的垂下來，遮了大半張臉，身上似乎還散發出一股澀澀的酸味，仿佛一顆腐爛的桃子。

蔣安想到自己未來一個月都要和時小之同處一室，內心是嫌棄的，可作為一個有禮貌有教養，善良熱情的好孩子，她沒辦法表露出自己的嫌棄。

她廢了好大的力氣，耐心十足的勸說時小之洗澡、剪頭發、換上幹淨涼爽的裙子，過後她才發現，時小之原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也不傲慢，也不冷漠，反倒像一只纏人的小奶貓，整個暑假不是坐在電腦前，就是黏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的跟着她。

轉眼十年過去了。

那些回憶已經模糊的只剩零星幾個片段。

蔣安曾經發自內心的喜歡過時小之，現在同樣發自內心的對時小之感到厭煩。

坐在時小之對面，蔣安甚至有種被毒蛇纏繞的感覺，這讓她透不過氣。

“……你究竟為什麽來S市。”

“因為你來了，我想離你近一點呀。”

時小之的語氣裏自帶着一種天然的嬌俏和柔軟，莫名會顯出幾分漫不經心，蔣安聽到耳朵裏，沒有絲毫的感動，只覺得很無奈。

她每次想和時小之溝通，都會收獲一連篇這樣的廢話。

蔣安深吸了口氣，正色詢問道，“那你在A市的工作呢？”

“你都打聽到我來S市了，難道沒聽說我辭職了？”

蔣安不是沒聽說，她是不敢相信，時小之在全球領先的游戲開發機構裏擁有着屬于自己的工作室群，一年的收入是尋常人幾輩子也無法企及的，此刻居然能這麽輕描淡寫的把辭職挂在嘴邊上，蔣安難以理解，“你到底發什麽瘋？”

時小之看着蔣安，心一點點下沉，“我覺得高興，就好了，不是嗎？”

這個答案同樣令蔣安難以理解，大家都是成年人，因為一時高興就犧牲那麽多年拼命得來的一切，簡直荒唐至極。

正當蔣安打算勸說時小之回到A市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猶疑的喚道，“蔣警官？”

蔣安頗為意外的轉過頭，“你怎麽在這？”

陳半穿着牛仔褲和吊帶背心，細長的手臂上還搭着件運動外套，和這家高端餐廳的環境極不相符，又奇妙的沒有違和感。

她眼睛彎彎的笑着，雖然長相精致，身體舒展，但無端顯得憨厚純真，有那麽一點不谙世事的學生氣，“來吃飯啊，你今天沒穿制服，我都不太敢認。”

是小羊。

時小之幾乎迫不及待的說，“既然是蔣警官的朋友，就坐下來一起吃吧。”

陳半将視線落在時小之身上，幹淨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讓時小之不自覺的繃緊了身體，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緊張過了。

蔣安敏銳的察覺到了陳半的異常，微微皺起眉，用笑意遮掩，問陳半，“怎麽了？”

“哦……”陳半笑了一下說，“沒怎麽，這位小姐看起來有點眼熟。”

不是有點眼熟，是非常眼熟，陳半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模樣像極了游戲裏的宋菱初，所以心生出幾分好感，不過她無心擾亂蔣安和朋友之間的約會，“那個，我來打包幾道菜，很快就走了，就不打攪你們了。”

蔣安也不願讓陳半和時小之有所接觸，便笑着朝她點點頭。

時小之很想再說些什麽，又怕引起蔣安的警覺，終究忍住了。

陳半坐在了離她們倆不遠的位置上，笑眯眯的叫來侍者點單，聲音不大不小，卻透着股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的生命力。

“要兩份櫻桃雞！打包！”

“不好意思女士，我們餐廳是不可以打包的。”

“為什麽？外賣不行，打包也不行，你們餐廳老板是環保主義者嗎？拒絕使用塑料制品？”

“這，您如果吃剩了，那可以打包。”

“……為什麽？”

“對于已經消費的商品，消費者有權處置。”

“那我直接打包也消費了呀，你看，你把菜裝好了給我，和把菜拿到我面前裝好，沒什麽區別啊。”

“有區別的。”

“什麽區別？”

“把菜品拿到您面前裝好，可以保證您吃到的菜品是新鮮出爐，也能展示我們餐廳的擺盤設計。”

陳半楞了一瞬，立刻被侍者說服，“欸，好有道理啊。”

侍者也被她逗笑，“是吧，那您除了櫻桃雞，還需要別的嗎？”

這家餐廳這麽豪華，生意這麽好，還沒有店大欺客的壞毛病，讓陳半産生了崇高的敬意，她深覺自己之前那些疑惑都是無理取鬧，有必要表達歉意，“上湯焗龍蝦，白灼象拔蚌，鮑汁扣遼參，椰汁冰糖燕窩，嗯，就這些吧。”

“好的，請您稍等。”

蔣安豎耳聽着那邊的動靜，原本壓抑的心情舒緩許多，臉上有了些許的笑意，再看時小之，她也笑了。

那笑容一如十年前的暑假。

“你……”

“其實我早就有辭職的打算了，在你還沒有和我提分手之前。”

蔣安稍有些詫異，“什麽？”

時小之捏着白瓷小勺，在濃郁的骨頭湯裏攪了攪，目光不經意的流轉到陳半身上，沉默了一瞬才道，“我想做自己喜歡的游戲，不是做一款賺錢工具，所以我辭職了，這件事和你無關，你不用覺得有負擔。”

“……據我所知，你是兩手空空離開A市的。”有幾個人會為了情懷，為了夢想，放棄千萬年薪，跟着時小之到S市另起爐竈，在蔣安眼裏，時小之是舍棄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重頭再來，曾經吃過的那些苦，受過的那些罪，都要在經歷一次，“這真的值得嗎？”

“值得。”時小之笑道，“起碼現在看起來是值得的。”

陳半欣賞過粵菜館精致的擺盤，擡起頭對侍者說，“請問現在可以給我打包了嗎？”

侍者表情略顯嚴肅，“您不拍張照片嗎？”

“啊？”

“拍照，打卡，發個朋友圈，集滿一百個贊，可以八折優惠哦。”

陳半震驚到瞠目結舌，“你們這不是高端餐廳嗎？還要集贊呀？”

侍者理直氣壯，“高端餐廳也要緊跟時代腳步啊。”

要擱在往常，陳半是不稀罕這八折優惠的，不過最近一邊在游戲裏氪金一邊搞房屋托管公司，有點入不敷出，她猶豫了一下，認命的拿出手機拍照。

侍者看出她好說話，笑眯眯的在旁邊做指導，“這個角度光線好。”

陳半給房子拍照是一把好手，給飯菜拍照還是生平頭一回，不管怎麽拍，侍者都不太滿意。

眼看陳半不耐煩了，侍者鼓勵她，“世上無難事。”

“只要肯放棄。”陳半認命的遞出自己的手機，“你來吧，我不行。”

看到侍者拍的照片，陳半就明白人家為什麽嫌棄她了，有一說一，确實比她拍的好看。

“發到朋友圈就行了嗎？”

“需要寫明地址和預約電話，麻煩您了。”

陳半老老實實的按照要求發了朋友圈，接下來就是等待一百個贊。

侍者一邊給她打包一邊問，“您不用群發一條消息嗎？”

“其實我一直沒弄明白要怎麽群發消息。”陳半說完，緊接着又道，“欸，快一百個了。”

“哇……您微信好友很多吧，這麽快。”

“還好，還好。”

陳半雖然只有八百多套房，但租客退租後，一般情況她是不會删好友的，不知不覺已經達到了五千上限。

比起點贊，評論更先達到了一百，看到陳半的朋友圈，衆人都很驚奇。

“您的菜品打包好了，歡迎下次光臨。”

“好，好的。”陳半又餓又累，很想趕快回家，可見蔣安還坐在那，不得不過去打個招呼，“蔣警官！我打包好啦！先回去了！你們慢慢吃！”

蔣安笑着問道，“你是開車來的嗎？”

“嗯！”

“那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微信。”

在陌生人面前被蔣安當成小孩看待，讓陳半有些不好意思，耳垂頓時紅的幾欲滴血，“知道了……”

時小之看着她，餘光掃到蔣安的眼神，心中忽然響起警鈴。

那眼神一如十年前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