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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出乎陸沺的意料,這句挑釁并沒有激怒宗鳴,反倒讓宗鳴擺出一副憐憫的表情來。纖瘦羸弱的男人抱着一條病狗,扶起冒着虛汗的瘦小女人,唯一一個算得上強悍的惡鬼消失在黑暗之中。陸沺捏緊拳頭,這個組合怎麽看怎麽脆弱,宗鳴憑什麽露出這副表情?

宗鳴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稠密的雨絲在打鬥之中已經停了下來。夜風似乎攪亂了天上的雲,生生撕出一個昏灰色的雲洞來。橄榄型的月亮在其中顯露出一個尖兒,慘白的月華中隐有些白色粉屑閃着光墜落在陸沺身上,每一跳動,陸沺身上的傷口就會迅速愈合。

“你的命很好啊。”宗鳴抛動手上的三枚銅錢,“上次見到你這種東西,還是二十年前。”

東西?

荀非雨的下巴被宗鳴托起來,那人攥着自己的袖腳輕輕擦拭荀非雨臉上的雨水,荀非雨卻忍不住看向陸沺。細看之下陸沺手臂內側全是粉色的生長紋,宛如被利爪抓撓留下的血痕。但剛才打鬥之後留下的傷痕已經消弭于無形,破口之下的皮膚竟微微反射着月亮的白光。

顯然,“東西”這兩個字讓陸沺很是不爽:“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十八年前我就覺得你這樣的東西,”宗鳴故意把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不該存在。”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荀非雨才六歲,他擡頭把鼻涕蹭在宗鳴的袖子上,心裏只想問宗鳴這人到底幾歲了。江逝水捂住鈍痛的下腹勉強喘了幾口氣,她眯縫着眼看向陸沺泛着熒光的皮膚,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捂住了嘴:“丙級……特遣隊……”

妖監會于十九年之前組建了一支特遣隊,劃歸在“十天幹”丙級,由當時妖監會譚家主事譚青行任隊長。譚青行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年紀輕輕已在陣法、超度、陰陽五行上深有造詣,劉健家供奉的風水神像就出自這人之手。這支特遣隊在組建之前就遭到了其他七家人的強烈抗議,只有一個原因:隊員除了譚青行,全都不是人。

“道家相信庚申夜月的光華中含有帝流漿——由月華精氣凝結而成的磁石,其形如橄榄,萬道金絲自天頂貫穿而下……草木有性無命,流漿有命,可以為草木補命!明漪,舉起月燈,讓他們看看,我們的第一個成品!”

擺放在會議室木桌之上的是一節桃木,被喚作“明漪”的男人舉起了燈,千萬金絲從紙燈破口傾瀉而出,縷縷纏繞在桃樹枝上。宗鳴記得空氣之中的震動,他記得清清楚楚,桃枝被金絲拉扯,以扭曲的姿态開花結果,一秒枯榮。但這演變并未停止,結果之後的桃枝化為齑粉,散作一個微小的人形,短短十分鐘,便由嬰孩變作了垂髫幼童。

那個孩子雙腳剛沾地,整個人就蜷縮起來。他的喉頭發出痛苦的嗚咽聲,皮膚被金絲切割之後再度愈合,一時間會議室內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譚青行表情絲毫未動,他冷漠地注視着孩童變為青年,伸手撫摸着那人身上細密的生長紋:“桃木辟邪,他将會成為妖監會殺鬼的刀!”

桃樹、柳木、陳艾……那支特遣隊裏全是帝流漿催生出來的妖,專門為對付鬼魅制造出來的利刃。不再舉行超度儀式,不再以繁複的流程替鬼魅完成遺願,宗旨只有一條——遇鬼則殺,魂飛魄散。

宗鳴嘆了口氣:“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風斬碎一川波。葉似水劍,草根如鞭……你也是妖監會的刀。”

九節菖蒲,古代方士常用于驅鬼,現在也有門前挂菖蒲辟邪的說法。陸沺被人點破底細之後眉頭皺得更深,他将右手藏到背後,低聲問:“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妖監會從來不對民間協助者說這種,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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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你的致幻粉,有毒。”宗鳴一眼看破陸沺的意圖,伸手捂住荀非雨的鼻子,“只要做了事,就會有痕跡,天底下哪有秘密。菖蒲妖,別再廢話了,你還有時間嗎?”

帝流漿賦予了草木化形的能力,甚至能攫取月光之中的精氣為草木妖修補身體,但被催生的東西仍有幾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有人形,無道行,無法修行,其次便是時間。最初的實驗品在十天之後變成了耄耋老翁,之後成功的數十人都在十年之前紛紛衰老離世,藥石無醫。

九年前譚青行因病去世,丙級特遣隊至此無一存活。

到底是哪個瘋子又重啓了這項計劃,宗鳴無心去管,他打量着陸沺,良久才聽到那人冷淡的聲音:“2單元鬧鬼,哪一層不知道……我殺鬼的時候遇到一個男人喊救命,當着他的面掐死一只,恩将仇報給了我一酒瓶。”

陸沺頭插酒瓶,看着那個瘦削的男人吓得屁股尿流地跑掉,咬了一口漢堡朝那人說的地方走過去。他沒有任何追蹤能力,單純是運氣好,依靠高德地圖找到了這個地方。一路上他只遇到幾個冥鬼和吊靴鬼——這些攻擊性不強的東西,碾死他們就像碾死螞蟻。

“怪物。”江逝水咽了口唾沫,死死地咬住嘴唇,“那還等什麽?去二,二單元啊。”

老小區的綠化帶內種植着成片的小葉榕,氣根垂落如簾幕,随風輕輕舞動。雨水順着根須往下滴落,偶爾發出一兩聲滴答。污黑的鬼氣纏繞在葉隙之中,荀非雨卻發現這些鬼氣并未向二單元的方向流去——就像剛才被陸沺擊殺的冥鬼一樣,鬼氣似乎在向小區外面逃竄。

你不是說沾血的大葉楊會引發鬼潮嗎?荀非雨回頭瞪了宗鳴一眼,自己的腳現在還痛着,難道找錯地方白跑一趟?但宗鳴神色卻鮮有的嚴肅,他兩指捏着三枚銅錢,側頭看了陸沺一眼:“抓只鬼來。”

“我只會殺鬼,不會抓。”

“……易東流,你還能動嗎?”

微弱的磨牙聲從宗鳴的影子之中傳出來,易東流顯然是傷得不輕。陸沺捕捉到聲音之後虎視眈眈,他死盯着宗鳴的影子,滿眼都是戰意。但影子之中并未出現任何鬼影,它只是散開了——變成一灘沼澤一樣的事物,在地表緩慢地移動着。

霎時間荀非雨聽到了一絲異動,似是有什麽東西在腳下的土地中猛烈地竄動。只一眨眼的時間,菖蒲的根便破土而出——其上纏着一只冥鬼的四肢。陸沺歪頭看了宗鳴一眼,不耐煩地催促道:“趁它沒死之前……你的鬼也不過如此。”

“你!”江逝水看了眼四肢正在被燒灼的冥鬼,氣得渾身顫抖,“易東流才不是什麽——唔!”

宗鳴捂住了她的嘴:“夏蟲不可語冰,還有,不要吵。”他雙指一翻,三枚銅錢淩空飛出,直直穿過那冥鬼的眉心,“言。”

“救……救命……”

“救——救命啊——!”

掙紮着的冥鬼似乎恢複了一瞬間的意識,她嘶叫掙紮着想要逃跑,卻無法阻止四肢變成灰燼。宗鳴翻手抓回銅錢,冷聲問:“你在跑什麽?從哪裏跑出來的?”

“二單元……二單元502,”冥鬼的眼睛逐漸空洞,“那裏……那裏有東西,在吞噬我們……”

吞噬,這兩字只能讓陸沺想到惡鬼。還不等宗鳴問完,他立馬擰斷了冥鬼的脖子,悶頭向二單元502跑去。燃燒的鬼魂碎片自半空中飄落,宗鳴皺眉擡手接住其中一片,任由藍色的火焰在掌中燃燒。

他似乎察覺到了荀非雨的視線,縮手捏滅了手上的火團:“你看,這就是人的終結。”

灰燼從他的指縫之中溢散出來,迷住了荀非雨的眼睛。江逝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灰,那是已經魂飛魄散的鬼,它們本應該轉世輪回,現在卻消散如煙——這遠比目擊一個活人死亡沖擊要大得多。

待靠近二單元這棟樓,荀非雨發現這裏甚至沒有任何鬼氣。他聽得到熟睡之人的呼吸聲,聽得到三人的腳步聲、心跳聲,外面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鼻子之下浮動的空氣裏帶有雨後獨特的草木泥土香,跟鬼身上的惡臭完全沾不上邊。臺階一級級往上,樹木身上的味道就越是濃重,荀非雨這才覺得不對——這裏,哪兒有樹?

一路上陸沺都沒有說話,他走到502的門前,門居然是虛掩着的。這是一間兩居室的房子,客廳的窗戶緊閉,飯桌上還有酒菜的味道。人生活過的氣味非常複雜,似是有人在這裏抽過很多煙,空氣中還隐隐有股麝臭。

荀非雨從宗鳴懷裏跳出來,貼着地磚去聞地上的味道,那股木香引着荀非雨往走廊那裏去,陸沺卻不想等待:“随便選一扇門就對了。” 陸沺嘴角一咧,暴起猛撲向右側的卧室門。他一頭撞在門上,木門竟然被這個人整個撞穿在地。

木頭的氣味如洪水一般從門內噴湧而出,荀非雨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他沒有聞到女鬼的氣味,但這裏分明有一個女人。等他跑到卧室門口,卻發現陸沺正和一個女人對峙。

女人不過三十四五,汗和眼淚混雜在一處流了滿臉,左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她的喉嚨裏發出恐懼的咯聲,雙目驚恐地游移着,右手還拿着一把剪刀四處揮舞,脖子上赫然挂着劉心美那條木雕項鏈:“你們……你們是誰!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幫幫我!把項鏈弄掉啊!”

這間卧室正對窗戶的位置擺了梳妝鏡,誤打誤撞反了煞,冥鬼無法從窗戶進入。而宗鳴撿起掉在門邊的手串,那是星月菩提子,還是被人開過光的東西。他側頭看向慌張的女人,變成黑色的大葉楊吊墜生出纖細的枝條,它鑽破女人胸前的皮膚,盤踞在右側如同一個惡心的黑色肉瘤。

神像之中燈火熊熊燃燒,燈花已經掉了一地。

女人皮膚下隐隐有東西在蠕動,每前進一分,那女人便會發出痛苦的嚎哭聲:“好痛啊!救救……救命啊!”

江逝水舉起雙手,她勉強笑着對女人說:“姐姐……你把剪刀放下,我們是警察……的幫手,我們就是來救你的。你不要動,你冷靜一點,聽我們說的,我們會把項鏈拿下來。”

“殷組長,我們贏了。”陸沺戴上一只耳機,一個箭步沖上去打掉女人手上的剪刀。一片葉鞘刺破陸沺的手腕長出來,只一揮就斬斷了女人脖子上的細繩,他抓着一頭往外拉扯,荀非雨卻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救命……”女人的精神狀态近乎崩潰,她拽住江逝水的衣服,聲嘶力竭地大吼,“這不是我的項鏈!這不是我的!是別人送給我的!……咯,我不想死啊,救救我……”

江逝水盡全力安撫女人的情緒,強作鎮定地問:“是誰送給你的?”她緊張地抿了抿嘴唇,反手抓住女人顫抖的手,“宗醫生,快想辦法!你相信我們,告訴我們你的項鏈是從哪裏來的,我們會幫你!”

“我就說……那個死鬼不會送我什麽好東西!從……噗——!”

液體噴濺的聲音通過手機傳到殷知耳邊,回蕩在空蕩蕩的北新橋鎮海寺內。殷知站在天井的桧樹下,靜靜望向枝端挂着的白色燈籠。她垂下漆黑的眸子,啞着聲音說:“不……陸沺,我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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