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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兇手殺人到遺體被發現,法醫進行屍檢,警察根據線索将其捉拿歸案,一直按照這樣的流程走,對死者和她的家屬有什麽價值呢?宗鳴将荀非雨專注的神情看在眼裏,咽下這個可能被打上“殘酷”标簽的問句。他看不懂所謂的“高科技”産品運作的過程,也不知道荀非雨敲打鍵盤的作用,他只看到這人眼中意欲的閃爍,那是一種狂熱的執念。
“你為什麽一定要查這個自殺案?”宗鳴垂下眼睫悄聲嘆息,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起身按住荀非雨的肩膀,“回答我,荀非雨。”
荀非雨揮開宗鳴的手,敲打代碼的手一刻也沒有停止。他扯起勉強的笑容,只用餘光瞥向宗鳴模糊不清的面孔:“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有翻盤的機會……真相這種無能為力的東西,也算是真正有了價值。”
下午他和江逝水本可以随便找一家維修店就能購買到讀卡器,荀非雨卻執意前往電腦城。靠近富力天彙那邊的電腦城老早就沒什麽店鋪營業了,江逝水只覺得奇怪,但荀非雨看到三層左側那間老店還開着門,就知道自己來對了。
這家店并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唯有一點奇怪——收銀臺上放着一個破舊的紙盒,裏面全是被使用過的U盤。荀非雨沖老板挑了挑眉,那人心領神會将盒子推向荀非雨:“要梯子還是鋤頭?”
“翻牆需要梯子,挖口子自然要鋤頭。”荀非雨兩指夾出一個金士頓16GB銀色U盤,故意看了東摸西瞧的江逝水一眼,“破解版的軟件是吧?”
老板笑得意味深長:“挖礦嗎?”他見荀非雨不接話,慌忙掩飾過去,“加上讀卡器150。”
還好寵物醫院其他三個都不懂電腦,荀非雨才能輕松糊弄過去。他長長舒了口氣,回眸看向坐在床邊翻閱紙質書籍的宗鳴,心中的焦躁終于減輕了幾分。擁有人臉信息的數據庫不是什麽合法的玩意兒,哪怕是用“鋤頭”挖開漏洞,仍有被反向追蹤的風險。荀非雨用指甲輕輕敲打着U盤的邊緣,唯有這樣的手段能讓他在黑夜之中感到一絲安全。
匿名,消除自己存在的痕跡,就像是隐匿在黑暗中向自己的目标潛行,孤獨卻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毫無疑問,真正抛下“荀非雨”這個社會身份之後,荀非雨竟有一瞬間覺得解脫。哪怕口口聲聲說着自己還是個人,但胸中的某種躁動早在幾年之前就在血肉中潛滋暗長,掙脫出科技和法律的限制,那也許是屬于“獸性”的自由。
毫無疑問,宗鳴在這方面上很自由。
“欲望不也是人類的一部分嗎?”宗鳴從《存在與時間》那些枯燥的文字中擡起頭,将手插入垂落的發間,“人不喜歡接納這一部分的自己,從很早的年代開始就用律法來限制,用洗腦來束縛,擁有欲望是那麽令人羞恥的一件事嗎?甚至……人類都沒有創造一個專門滿足欲望的神只。”
“那是惡魔,”荀非雨将椅子轉過來,直面向宗鳴,向他展示比對結果,“這也是惡魔。”
宗鳴雖然對信息技術一竅不通,但也認識“浩瀚星宇”這四個字,他知道那是和警方合作的人臉識別技術公司。但眼下宗鳴并不打算深究這些,屏幕正中出現的幾十個人臉已經足夠抓眼——好幾個都在新聞之中出現過的知名企業家,甚至還有官員的面孔。
送錢送物在如今這種反貪腐的力度下怕是難以存活,連妖監會都另辟蹊徑,娛樂圈這片渾水以年輕女孩兒的肉體當作錢幣又有什麽稀奇?
荀非雨眼前浮現的卻是潘雨櫻身上那一道道難以愈合的瘡痂和瘋癫的神态,他匆忙掃了幾眼照片,想要譏笑,又覺得渾身無力以至于胃裏泛出苦澀。良久,荀非雨才摸出一根煙點上:“按照白落梅的說法,潘雨櫻在見到你之前,對警察的提問全無反應。她只對‘胡楊的臉’露出過自己掩藏着的情緒,所以那一句寫在牆上的快逃是對胡楊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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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這個叫胡楊的……哦,是逝水的朋友,他有什麽理由逃。”
“只是我的推測。”
潘雨櫻周圍應該有一些讓她感到恐懼的東西,而胡楊的出現讓這個麻木的女人出現了難以抑制的恐慌。用再次自殺來警告對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說“快逃”,是不是證明這個令人恐懼的存在此時就正好在胡楊拍戲的成都,且又和兩人身處的娛樂圈黑幕有關呢?
“娛樂圈的權色交易就算交給警察也是不了了之,”宗鳴并不樂觀,他指尖輕敲精裝書封面,噠噠聲正好合上時鐘秒針的節奏,“妖監會的人只用查出這女人為什麽不會死。”
荀非雨伏案繼續處理數據:“那是你的專業領域,我只會這些。”
“洋蔥。”
“……你知道Tor?”
宗鳴卻起身按住了荀非雨的手:“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在剝洋蔥……除了會使你流淚,恐怕不會找到任何讓你高興的結果。”
“我不會因為這個而流淚。”
“是嗎?”
溫暖的手指緩慢離開了荀非雨冰涼的手腕,宗鳴靜靜地盯着荀非雨的臉,直讓人渾身發毛。那白色的濃霧模糊着宗鳴的邊緣,荀非雨不解地看向他,竟然在這人眼中看出了幾絲憐憫。就好像是小時候陪荀雪芽參觀成都上翔教堂時,挂在花窗上那尊耶稣像流露出的悲憫,宗鳴高高地俯視着荀非雨,他一語不發走到床上躺下,緩緩合上了眼睛。
“吾……渴望那個位置。”
“小女若是能找到心上人就好了。”
“平生只願高中!求一個清白前程!”
“錢……我需要錢和地位……”
“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那是宗鳴在夢中聽到的聲音,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猶如漂浮在一片昏黑的水霧之中。想要睜眼,但又不用睜眼,他能“看”到水霧之中來往的人潮,不斷地從敞亮的遠處向他走來,伴随着那些人胸中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血肉,骨骼,靈魂,這些詞彙浮現在水霧之中,忽而又被不知何處而來的風攪散。這風也從光亮處傳來,宗鳴不知道這夢境中的風什麽時候會停止,但每到來一次,霧就會凝聚幾分,凝到最後,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瘦削的手,原本只有骨頭,卻因為大風吹出了血肉,而蒼白的雙手之中捧着一顆心髒。鮮紅的,正在跳動的心髒。
撲通。
“哈啊,哈啊……”從夢中驚醒的宗鳴霎時睜開了眼睛,他舉起自己的雙手,其上似乎還殘留着那顆心髒濕潤的觸感,僅是輕微的震顫就讓他感到無以言表的激動。那是心跳聲,但他現在只能聽到荀非雨如雷的鼾聲。
那人趴在辦公桌上,睡得口角流涎,宗鳴甩了個白眼過去,勉強站起身來卻覺得身體似乎沉重了幾分。他低頭看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裏一片平坦,并無任何不同。可宗鳴還是笑了,他慢慢走到荀非雨身邊為那人披上衣服,視線卻不經意掃到了電腦屏幕。
屏幕上只有一張照片,高鼻子細長眼,薄嘴唇快咧到耳根,連眉毛也已花白,但面容卻不像頭發顯示的那樣蒼老。而這張臉的主人正坐在審訊室正中,白落梅隔着單面玻璃往裏看,男人似乎察覺到白落梅的視線,對着漆黑的單面玻璃露出毛骨悚然的笑來:“白警官,我知道你在看,還有多少個小時你自己算着啊,一會兒咱們外面見。”
“屍體腐爛程度較高且浸泡在水中,現場測量的屍溫僅在死亡14小時內準确,現在不具有參考價值了。”站在審訊室外的柳法醫面露難色,初步屍檢剛結束他便往白落梅這裏趕,聽到屋內的說話聲也不免捏緊了拳,“蛆蟲送檢确定死亡時間至少要10個小時,現在時間還夠嗎?”
“48小時,還夠。”白落梅咬緊牙關,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腕,她扭頭囑咐守在門口的警察,“向南狡猾得很,你們看緊點兒,無論什麽要求都不要滿足他,讓他渴死!”
位于地下一層的解剖室比地上更為寒冷,柳法醫示意助手掀開遮在屍體身上的綠布,不忍地閉上了眼。他戴上口罩和手套,探手按向屍體脖頸處暗紅色的屍斑:“致命傷在頸部,舌骨斷裂,機械性窒息死亡……我解剖過至少上百具遺體,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幹淨的。”
首先引起柳然注意的就是楊雪的手,出于經驗,他想從指甲縫隙中取出生物檢材,卻發現這人的手指甲被修剪到緊緊貼着皮肉。指甲邊緣尚有被細細打磨的痕跡,每一片都修整為完美的弧形。
其次是這遍布于楊雪全身的割傷,皮肉外翻,除卻抛屍後腐爛湧出的組織液,傷口周圍竟檢查不到任何噴濺留存的血跡。開膛之後柳然取出各個髒器,胃內容物已經排空,直腸之中甚至沒有宿便,連同膀胱裏的尿液都一滴不剩。他刮去膀胱內壁進行檢測,竟然測出了洗衣粉的成分——兇手細致到清洗了膀胱和直腸。
柳然向白落梅展示切開的膀胱,皺眉說:“你們刑事科不能根據這個線索做側寫嗎?”
白落梅啐了一口:“側寫?那種東西就是輔助,靠側寫能抓人嗎?你給老娘拿點證據出來。”
“看這裏,”柳然嘆氣,翻出楊雪大腿內側的刀傷,“左利手,和向南一致。”
“不夠。”白落梅仰頭深吸一口氣,差點兒被腐臭味嗆得背過去,她低下頭揉着鼻子,不自覺已經紅了眼睛,“為什麽線索總是不夠!”
遺體上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檢材,警方在棄屍現場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作為兇器的東西。留在他們面前的屍體仿佛是一個被遺棄的玩具,它被兇手收拾的幹幹淨淨,所作的事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将這個“玩具”拿去捐贈一般。能處理到這種程度的兇手,自然可以毫無痕跡地将遺體處理,警方能找到她的唯一理由可想而知:這是兇手的挑釁。
白落梅冷笑一聲:“他當自己是神嗎?哪怕就是神,老子也必須把他抓住。”
而此時荀非雨幽幽醒轉,礙于筆記本電腦性能不佳,他看得犯困,沒等到結果出現就已經睡着了。醒來時宗鳴已經不在床上,而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衣服竟搭在了肩上。荀非雨扯下這件衣服輕笑,單手晃動鼠标查看電腦屏幕,等看到信息時呼吸卻陡然一滞。
摟住潘雨櫻肩膀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608案主要嫌疑人,向三兒的親叔叔,向南。46歲,手下有一家貨運公司,獨居無子女,五年前案發時曾出現在麓湖美術館附近,卻因為情人提供的不在場證明而脫罪。
宗鳴站在門口,透過門縫望向荀非雨。這間屋子裏全是仇恨的焦臭味,仿佛一切擺設都被荀非雨身上燃起的熊熊烈火所灼燒,那人熾烈的視線鎖死在屏幕上那張譏笑着的臉上,嘴裏發出令人膽寒的磨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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