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泅扇

燭烨和扶頌在外面沒有說多長時間就回來了,路上燭烨看着景色不錯,帶着扶頌左右轉了轉,耽擱的這一會兒,再回去之後,夜合就基本上把請帖給寫得差不多了。

“左右也沒有誰好請的。”夜合倒是灑脫。

從上古時期到現在,和他一起存活下來的,本來就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要麽受不住時間的長河選擇了永寂,要麽因為壽命到了限制羽化,而像是燭烨和東陵這樣本身壽命就沒有限制的龍族來說,本來就是少之又少。

“就請你們認識的那些小輩吧,這浮瓊嶼沉寂這麽久,也該是時候熱鬧熱鬧了。”最後夜合一錘定音,揮手招來了數個信鳥,嘴巴叼起散落在四周的信封,一一朝外飛去。

東陵此刻趴在桌子上面打盹,扶頌和燭烨進來的動靜一點都沒有吵醒他,扶頌看了看,随後笑着輕聲說道:“浮瓊嶼設宴整整三日,恐怕看的沒一會兒就要有不少人忍不住無聊了。”

“席宴大多如此。”夜合也是無奈。

即便是浮瓊嶼之上的宮娥有多麽的有才華,找來的樂班奏出的樂曲有多麽好聽,聽的多了,都是會累的。

“等到人散的差不多的時候,就讓他們随意繞着這浮瓊嶼四處逛逛吧。”夜合想了想,随即就放開了手,“既然現世,就趁着這一次面向所有人的時候讓他們好好看看,以後再要過來,可就要遞上拜帖了。”

迎賓席設置在主殿的前面,偌大的宮殿圍成一圈擺滿了桌設,在螢火燈光的映射下為這熱鬧的筵席又添了不少的神秘和璀璨。

十二根雕刻精美的支撐着大殿的柱子上面新換了飄紫色的流紗,随着微風輕輕擺動,偶爾會飛起一點點的痕跡,不少神仙帶着的小孩子都愛在那裏追逐打鬧,一時間歡聲笑語不絕。

燭烨今日特意的穿了一身鎏金的銀色長袍,服飾上面由最好的織女紋出的雲紋在光芒之下就像是活的一樣,十足的吸引人的眼球。

他的身邊依然跟着扶頌,也不知道是故意為之還是什麽,扶頌一身墨色的衣裳,襯着他如同冠玉一樣的臉,卻也只顯得他更加的飄逸如仙。

扶頌跟在燭烨身後錯了一步的地方入席,主座之上自然是夜合神君,在他右手邊靠下的地方,就是一身玄紫色長袍,上面繡着暗金龍紋的東陵。

他今天破天荒的穿上了正裝,鎏金紫玉頭冠将他的頭發束起,比之前在冥府見到他的時候,精神了不少。

扶頌眼睛彎彎,視線轉移到了剛剛進入大殿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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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是黎赤和白上。

黎赤自從在青丘拜了天地之後,就由白晉帝君,燭烨和巫伢長老一起授了少君的君位,此刻他身上的封印全解,發絲也由赤紅變為了銀白,九尾天狐一族的特色不言而喻。

在他身邊的白上嘛……

扶頌抿唇偷笑,不但是沒有像是小仙童發展,反而被養成了凡間的……地主家的傻兒子,和阿尋簡直是有的一拼。

驺吾這次并沒有來,扶頌只帶了無聊呆在家裏數螞蟻的仙尋過來湊湊熱鬧。

這次倒也是巧合了,仙尋之前和白上曾經有過幾面之緣,只是并不相熟。

天上像是他們這麽大的孩子其實并不多,大多數也都在自己的家裏循規蹈矩的學着各種複雜的禮儀,直到入學之後,才會漸漸的有不少同齡的孩子結交到一起。

先前扶頌想着把阿尋送去上學的念頭自然是落空,現在看到了白上之後嘛……

“阿尋,等會宴席過半你若是呆不住,就帶着前面的小弟弟去玩吧。”扶頌指了指在他們不遠處落座的黎赤。

仙尋眼睛瞪得大大的,過去看了一眼,正巧看到了正在低着頭孜孜不倦吃東西的白上,兩個孩子眼睛登時對到了一起,然後默契的笑了笑。

“仙君,那個小弟弟長得好精巧。”仙尋眨了眨眼睛,把耳朵湊到了扶頌身邊小聲的說道。

扶頌噗哧一下笑了出來,伸手掐了掐仙尋軟乎乎的臉蛋兒,道:“阿尋也不差。”

仙尋樂呵呵的讓他捏,沒過會兒宴席就開場。

雖然在天上也呆了不少時間,可大半時間都是在西方四谛天呆着的仙尋顯然是沒有見過多麽盛大的場面。

不只是他,對面的白上看樣子也有些目不轉睛了,一邊吃一邊看,兩不耽誤,偶爾還能分心張嘴喝上一口送到他嘴邊的佳釀。

“哇塞仙君!”仙尋驚嘆的指了指場中央跳着舞的天姬,輕聲說道:“這個姐姐的身體好柔軟。”

貌美的天姬聽見這話,一下子看上去有些氣惱,可将視線挪過去之後,卻發現是個小孩子。

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又換了個意思,絕不會是侮辱人的詞了。

扶頌沖着那個還在盡職跳舞的天姬垂頭颔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天姬嬌羞的後退兩步,場中的舞步頓時換了一番。

仙尋自知說錯了話,乖巧的湊近了扶頌一點,道:“不過那個姐姐真好看呀。”

扶頌點頭,自然是知道了。

“天上跳舞的天姬大多都是巴蜀之地的巴蛇,那裏仙氣很足,又是燭陰古神的家,和凡間的蛇并不能想比,他們一出生就有靈智,化形不過兩三載就可以。”扶頌說道,順手給了一邊正鼓着嘴巴裝蠢的燭烨一個桃子,算是塞住了他的嘴巴。

“哦哦哦。”仙尋感嘆了一聲,手裏抓了一個嫩呼呼的小饅頭捏着玩,說道:“巴蜀之地這麽好,我九十多歲的時候,蛇尾巴都還不回去掉呢。”

扶頌自然也是想到了千年之前在招搖山上第一次看到仙尋時候的場景。

一衆大大小小的小孩子面前,就只有阿尋一個人,拖着笨重的蛇尾在慢速的前進,速度雖然并沒有差上多少,可在暗中,那些孩子自發組成的小幫派,卻是把仙尋給擠了出來。

當時仙煦還是招搖山上的主人,仙尋都尚且如此窘迫,若是仙煦不在,難保以仙尋的性子會不被人欺負死。

想到這裏,扶頌低頭看了一眼仙尋的眼睛。

幹淨如同初生的孩子一樣,嚴重一點歪心思都沒有。

就連千年前見到仙尋的那一種小心翼翼和察言觀色,都在這短時間內被慢慢的磨得沒有了。

現在的仙尋,不開心的時候也會胡鬧,并不會乖巧的一句話都不說,默默的做着吩咐的事情,做完了,就在一處坐立不安,生怕做錯了什麽事情,會被人責備。

那樣子的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扶頌摸了摸仙尋毛茸茸的腦袋,“阿尋乖。”

仙尋有些疑惑,可看着扶頌面色溫和,又沒有多說什麽其他的話。乖乖的點點頭之後,就又開始埋頭吃了起來。

一邊吃還不忘記往乾坤袋裏面塞上一些精致的糕點,打算回去之後帶給驺吾。

自從驺吾掌管了破軍星系,位分晉升為大将軍之後,忙的整天連影子都要看不到啦。

仙尋感嘆一聲,随後繼續埋頭開始吃吃吃。

扶頌笑了一下,眼角卻看到一個身影出了大殿。

這裏來來往往的宮婢很多,席間熱鬧,有誰出去了也并不起眼,只是扶頌皺了皺眉,低聲和身邊的燭烨說了兩句,就起身悄悄的退了出去。

和殿內的一片歡騰不同,外面已然天黑,雖然依舊是燈火通明,各色的熒光布滿道路,亮若白晝,但是除了來來往往穿行的宮婢和偶爾傳來的一些香氣之外,就十分的安靜了。

扶頌跟着前面的身影一直走着,直到走到了這浮瓊嶼的正中央的位置。

那裏是浮瓊嶼唯一一座高大,用極為罕見的寒冰玉石雕刻的泅扇的雕像。

巫伢長老走的很慢。

從大殿那裏走到同樣位于浮瓊嶼中央的神像這裏,起碼要走上一個刻鐘,可即便是他走的再慢,一點點時間不停歇的這麽走過去,也都是要走到的。

他手中還拿着那柄古樸的權杖,像是已經經歷了萬年風霜的古木,巫伢長老視線直直的看向前方,并沒有擡頭看向那個其實并不算是特別高大的雕像。

他屈身坐在了白玉雕徹而成的花壇之上,一身墨色的長袍映的他的身材更加的瘦小,直到此刻,扶頌才徹徹底底的感受到,巫伢長老究竟有多麽的傷心。

即便是他已經告訴過巫伢長老這件事情的原委,即便是吞天鯨一族已然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也都無法抵消得了巫伢長老那份愧對于老友的心态。

可能對于此刻的巫伢長老來說,最需要的,是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但是那個人不該是他。

扶頌抿唇想了想,也還是邁步走了出去。

燈光拉扯着他的影子變得很長,顏色卻又不深,扶頌走到了巫伢長老面前,在他身邊蹲下。

“阿父。”扶頌輕輕叫了一聲,伸手拿過了巫伢長老手中的權杖,随後握着他的手,坐在了地上。

他們之間沉靜了一會兒,随後,巫伢長老突然開口,聲音有些喑啞,頭還是低着,“阿頌,你不知道,我聽到你說,吞天鯨一族并沒有滅族的時候,我有多慶幸。”

扶頌靜靜的聽着。

“你還記得,千年之前我被離夜囚禁在黑獄之中,曾經說過。我巫族上下千萬子民,絕不可能因為他而死。”巫伢長老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聲音飄無,帶着些不敢置信,“那個時候,我心裏想的,是我巫族不可能因他而死,可離夜卻可能真的就是那一個契機。”

“因為那場巧合,導致吞天鯨為數不多的族民落得魂無所依的下場……”凡是被冥王劍殺掉的,無論是什麽,其魂魄在這三界之中都不可能存活。

吞天鯨一族的魂魄散盡,流落在這世上的殘魂,即便是夜合入世了萬年到現在,才剛剛收集完畢。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那場劫難,說不定,就是因果報應。”巫伢長老感嘆了一聲,面上的疲憊更重。

“那天我收到了你的信鴿之後,我當然是覺得喜出望外。”他睜開了眼睛,“可之後,我又想了很多。”

“即便夜合神君将所有吞天鯨死去的殘魂全部收集齊,讓他們以一種新的姿态存活在這個世間,可是阿頌,吞天鯨一族依然是已經不存在了。”

扶頌抿唇,他大概是知道了巫伢長老此刻是在糾結于什麽了。

可是這件事情,除非萬年前的泅扇族長重新現世,否則……

現世……

扶頌頓了一下,擡起頭又重新看了看那座清澈玉瑩的白玉雕像,栩栩如生的老者面上的微笑都像是真人在前一樣。

扶頌将手貼了上去,其中傳來的陣陣強大的靈犀讓他的心頭一下下的顫動。

那股靈犀并無惡念。

扶頌看了看靠着花壇微微垂着眼睛的巫伢長老,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站了起來。

他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晦澀難懂的口訣,雙手結印不停地旋轉,最後,自浮瓊嶼四周向着中央而來的一道道常人看不到的光芒全數的彙聚在他的手中。

與此同時,巫伢長老也被扶頌的舉動驚醒,一下子跳了起來。

“阿頌!你做什麽!”巫伢長老楞了一下,随後大聲的斥責扶頌,可還沒有等他出手打斷,就被又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燭烨給架着走到了一邊。

“阿父阿父,你不要着急。”扶頌此刻不能分心,燭烨只能一個人硬着頭皮的勸慰他。

“你知不知道!強行喚醒上古神族已經沉寂的靈犀有多危險。”巫伢長老神情激動,“如果泅扇僅存的靈犀不是他本尊,這千萬年的污垢沾染下來,吞天鯨一族的怨念全數被喚醒,這四海八荒起碼要被毀掉一半——”

“無事,我在。”燭烨微笑着說,雙手卻沒有松動一絲一毫。

“即便是泅扇族長的惡念再次蘇醒,可也了了你一個心願。”燭烨的聲音在這夜空中格外的響亮,“我相信阿父的為人,也相信泅扇長老身為一族之長,即便已經永寂萬年,也不可能不分是非……”

“誰說老夫永寂了?”平地驚雷一樣的幾個字炸的燭烨耳膜一疼,他帶着巫伢長老也扶頌向後退了幾步,看着自那雕像裏面緩緩映出的一個白色如同霧氣一樣的,飄在半空之中的老者。

“泅扇族長。”扶頌虛弱的拱手,随後輕聲說道:“貿然叨擾,扶頌冒昧,只是阿父曾與族長有約,時隔萬年,還望族長可了阿父一個心願。”

“哎呀,巫伢,又是你這臭小子!”這一次的聲音不再那麽的氣氛,霧氣之中的人影也終于睜開了眼睛。

巫伢長老腳步踉跄向後退了兩步,随後擡頭看着和他已經近在咫尺的那一團人影:“泅扇……”

“唉,是我。”泅扇擺擺手,“方才我睡的迷迷糊糊,想醒又醒不過來,多虧了這小娃娃給我吵醒。”

泅扇族長掏了掏耳朵,翻了一個白眼兒,“你剛才說的,我也都聽到了。”

巫伢長老嘴巴動了兩下,沒有說出什麽話。

“事情都過了這麽久了,你還繞在那個彎子裏面沒有走出啊。”泅扇族長嘆了口氣,随後說道:“當初我托你為我吞天一族舉行祭天儀式,為的是什麽?”

巫伢長老楞了一下,“為了讓吞天鯨一族活下去。”

“那就是了。”泅扇長老笑了笑,手指指了指浮瓊嶼這四周,“你應了我的已經全部做完,又何必有什麽不安?”

巫伢搖頭,“可若不是我做了那一場神祭,讓吞天一族所有覺醒了神血的鯨全數祭天,東陵那一場瘋鬧起來,你們也不會……”

“我倒是要多謝他那一場胡鬧呢!”泅扇長老大笑,随後說道:“浮瓊嶼是在我孫兒的身體之上建立,身為我的孫子,他在死前為我全族做出的貢獻,就是拜托夜合神君為我全族收集殘魂,助我族重生。”

“我當日拜托你的目的,便是讓吞天鯨一族活下去。”泅扇長老嘆了口氣,“可當時剩下的只有幾十頭小鯨,不說上古時期多麽兇險,即便他們有了自保能力,四海能吃的東西一旦被吃盡,或是他們壽命到了盡頭,依然會是一個滅絕的命。”

“可你看現在。”泅扇霧蒙蒙的手放在了巫伢長老的手上,一瞬間實體化了之後,牽引着他的手指向了四周,“我族現在雖然沒有了吞天鯨那麽龐大的身體,血脈卻依然沒有變。”

“這世間時間遷移,我族為了适應這個世間,在夜合神君的幫助下身體縮小萬倍,可在這世間的生靈之中,也都是巨大兩字不可言盡。”

“所有吞天鯨的族人都晉升了神格,它們一出生就可以不再進食,人世間五谷可保,我族不再因為食量這可笑的原因面臨滅亡……”泅扇族長看着巫伢長老緩緩醒悟的樣子,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友,多謝啊——!”

霧氣漸漸的散了。

扶頌面色有些蒼白,他的力量,讓一個上古神族殘存下來的靈存在這麽長時間,已經是極限了。

可好歹,阿父已經徹底想明白了。

扶頌看着巫伢長老嚴重的污濁盡退,再也沒有一絲不好的氣息,終于是松了口氣。

“阿父,等我和燭烨大婚當日,巫族合族上下會為吞天一族祈福。”扶頌輕聲說道,沒有顧及一瞬間被捏緊的手,“當日的祭祀,還等着阿父親自操持。”

巫伢長老的視線總算是從白玉雕像之上收回。

已經回複清明,加上心中高興的巫伢長老突然一皺眉,看了看緊緊抱着扶頌的燭烨,話在嘴邊轉了一個彎,最後還是只有:

“哼!”

然後他甩手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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