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程昱腦海中突然想起,別人說過客棧老板娘曾瘋瘋癫癫,說客棧掌櫃早就死了,并且把殺人分屍的過程說得活靈活現的。而眼前這個掌櫃是別人冒充的。

現在想來,應該就是老板娘極有可能親眼見過殺人分屍的現場。

天水百姓被困在城裏,糧食全都被夷人給搶了去。鎮子上每一塊地磚都被來不及逃走的鎮民翻開,去撿土層裏的蟲子吃。

可天水鎮只那麽大,而要吃飯的人實在是太多。後來,有消息傳出程太師已經收複武威鎮,天水百姓把這唯一的希望全都放在程太師身上。

然而,他們失望的是。程太師自從收複武威鎮之後,便不再西進。整個天水似是被人遺忘似的。

“幾個月之後,鎮子上就上演人吃人的慘劇。在生存面前,人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像是一只野獸一樣。發狂的尋找獵物,不斷填飽自己的肚子。”

“最先遭殃的便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他聲音依舊平淡。

“我母親那日剛出地窯找吃的,便被一夥饑腸辘辘的大漢圍着。先截去雙手,被衆人煮食。最後是雙腿。”

他悠悠看着程昱:“當時慘叫就發生在我身邊,那些人為了保存這唯一的口糧,怕人死之後屍體會腐爛,總是不願讓她痛快死去。”

程昱看他,仿佛拼命從他身上找到當初那個稚童的影子。一個天真無害的少年人,是如何在煉獄中一步一步走到眼前這個地步的。

“當時,你也能活下來。想必你母親身上的肉,你自己應該也吃了一些。”程昱道。

掌櫃無言,算是默認。他們當時并不知道,要被困在這裏多長時間,留一個活物在身邊當糧食,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衆大漢掰開他的嘴,硬是讓他也吃了一點,才可以茍活。

掌櫃提起磨得發亮的砍刀在程昱面前比劃一下,似是要在想從哪裏下手,血會流得更少些。

程昱道:“既然當初活下來,就好好生活。為什麽要去殺人?”

掌櫃悠悠嘆了一口氣道:“貴客的這句話,跟我哥臨死前說的一模一樣。連口氣也不曾減弱半分。但憑什麽他自己先跑了,留下我與母娘在那兒過着地獄般的日子。當我像一只野狗一樣,在別人的屍身上啃食的時候。他自己倒過得快活。我也曾将他身上的肉割下來,塞進他嘴裏,可是他好像并不領情!”

程昱道:“義莊那十幾具白骨也是你做的。高潔看屍骨處的切口平整,便以為是常年殺豬宰羊的屠戶們幹的。他忘記了客棧裏也有剁骨的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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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冷冷看他,那眼神仿佛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說完了嗎?說完便上路吧!”

程昱搖頭,“就算是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吧。你殺人就殺了,為什麽要剔掉人肉。還有我臨睡之前吃的那盤東西到底是什麽。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

掌櫃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耐心聽過人講過這麽長的一段話,待程昱說完,他便道:“或許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是不想殺他們的。”

“可是我實在是想嘗嘗人肉到底是什麽樣的滋味。或許是因為我烹調手法不對,又或者是沒有割下來最好的那塊肉。總是嘗不出之前的滋味,可我又嘴饞不已,只好多試了幾次。我給你端那碗餃子其實沒有什麽大礙,我們也都吃了。但是不能和屋子裏的那個用在一處,會有致幻效果。不過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客官,屋子裏沒擺那株綠植。估計要比平時多睡一陣兒。”

程昱聽到這兒也才微微松了一口氣,看來趙錦書并沒被波及。

掌櫃道:“客官問我的話,我都回答過了。客官可以安心的去死了嗎?日後到了地府,見到閻王爺,就報上我的名字。也不算做個冤死鬼吧。”

程昱自從醒來之後,就表現的異常平靜。雖然有些出乎掌櫃的意料,但一想,此人就是程懷素的兒子,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程昱道:“好!不過用力一點,到時候我怕自己一下子死不了,又要多受不少罪。”

掌櫃點了點頭,拿着锃亮的砍刀就在全力一擊,想要砍斷程昱的脖子時。卻見程昱猛得站起,拿頭當磚頭一樣撞擊掌櫃的面門。

撞擊的力道很重,程昱都感覺到自己頭頂都要流出血來。腦瓜子嗡嗡的,繞過躺在地上因痛苦蜷成一團的掌櫃。直奔出去。

地窯裏燈光昏暗,程昱身子還沒有完全恢複,手還被客棧老板反綁在背後。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好容易摸到門時,才發現門竟然被掌櫃從裏面給鎖起來了。

程昱用力地撞了撞門,若是有人在外面聽到這兒發出的聲音,肯定會過來查看。

程昱一連撞了數聲,眼角忽然瞟見方才掌櫃躺着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只餘空地上一灘血跡,在顫崴崴燈火的映照下,極為恐怖。

程昱心中大駭,顧不得許多。起身将燈光撞滅。當火光滅時,地窯裏頓時如死一般的安靜。程昱不敢再去撞門,現在他們兩個人都是瞎了眼的貓,只要不發出動靜,掌櫃就不會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現在情況對他有利,他雖然身子綿軟,但沒有受傷。而剛才他撞掌櫃那一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地上的血跡來看,掌櫃的鼻骨應該斷了。間或還有兩顆門牙。

正在程昱全身戒備的時候,一陣腥風撲面而來。程昱剛想往旁邊讓過去一點,身子終究是半了一步,脖子已經被一只從黑暗中探出的大手扼住。

程昱呼吸漸促,耳邊隐約聽到趙錦書急切喊,“道長哥哥!”

正在程昱疑心自己聽錯時,下一刻地窯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踹開,一絲亮光穿進地窯,一個人的身影從門邊冒了出來。

是,阿秀!

趙錦書看到程昱此時正被人抵着牆上,掐着脖子。頓時目眦欲裂,像一頭小豹子一樣,沖了進來。

先一腳将其踢飛,接着便是發瘋一般,騎在那人身上,掄着拳頭一下,一下下毫不留情,猛朝對方面門砸去

程昱乍得空氣,猛咳幾聲,神智才慢慢清明。啞着聲音喊了聲:“阿秀。”

這聲音綿軟無力,趙錦書聽到之後。丢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掌櫃,轉身去扶搖搖欲晃的程昱。

待解開手上的繩結之後,程昱安撫似的拍了拍趙錦書顫抖手,見他臉上已經失去了大半血色,便也不再說些什麽。互相攙扶,離開地窯。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之聲,程昱擡頭望去。鼻青臉腫的店小二正帶着一個紅色身影往這邊趕過來。

程昱心覺大定,看向趙錦書時。眼角突然瞟到一道寒光,想也不想便立即擋在趙錦書的身後。

原先已經被趙錦書打得只剩下半口氣的掌櫃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起來。将這砍刀甩出去之後,似是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量再也支撐不住,終于倒地。

趙錦書當即便察覺到程昱的動作,想也不想拉着程昱的胳膊摟在懷裏。然而,意料之中後背被砍刀地擊穿的痛疼并沒有襲來,一個紅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飄至二人身後。将砍刀擊落。

溫銘活動微麻的手腕,看着兩個已如木塑泥雕抱着一起的兩人。嘴角微翹,哂道:“你們兩個人還要抱在一起多久!”程昱面皮微紅,從趙錦書懷裏掙開。

溫銘嘆道:“夏公子真是到哪裏,哪裏便要出些事兒。就是住個客棧,也會牽扯進一些無頭命案裏去!”簡直是天生的掃把星命。當然這一句他沒有說出來。

這時,高潔才帶着衆位衙役姍姍來遲。見到如此狼狽的兩人,連忙又要請罪。趙錦書擺了擺手,不想再待在此處。打橫抱着程昱離開。

高潔摸了摸鼻子,一腳踏進地窯。跟在溫銘身後,他在邊關雖說已經見過不少死人,但是看到這地窖裏的擺設時,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地窯的牆壁上斑斑點點,全是飛濺的血跡。有的年歲久遠已經和牆面融成一體,形成看不清楚的褐色塊狀物。

而木板上面,懸挂着一排比成人手掌還要大鐵勾。高潔光是想像鐵鈎從人的腳掌穿過,吊起來時,頭皮就止不住一陣發麻。

程昱被趙錦書一路抱回房裏,放在床上。程昱眼尖,認出不是自己的房間。急道,“你抱我來你屋子裏幹什麽?”

“道長哥哥,我怕你又走了……”

程昱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我不是好好回來了嗎。我還沒……”程昱臉有些紅了,別開話題。“你是怎麽知道我出了事的?”

趙錦書拉着程昱的手,摸向自己的胸膛。觸手滾燙,肌肉線條流暢,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趙錦書的心髒在程昱的手掌下有力地跳動着。

“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回事,我腦海中一直有個聲音再告訴我,醒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沖出來……”

醒來之後,他立即沖進程昱房間。見房間裏沒有人,一把揪住聽到動靜正要上樓查看情況的店小二。用了一些手段,從店小二口中逼問出廢棄的地窯位置,才能匆匆趕來。

程昱明顯感覺到手下的肌膚越來越熱,心髒跳動越來越快。他張了張嘴,正欲湊近趙錦書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程昱吓得連忙撤手,臉上的紅暈還未散去。

進來的是裴子府,以往裴子府進屋的時候,總要敲門,這次卻突然闖了進來,撞見了這等尴尬事。

“我……我剛才聽說你出了事,又看到你屋子裏沒有人,情急之下才……夏公子,你沒事吧……”

程昱有些尴尬,覺得自己躺在床上有點不妥。連忙下床,笑道:“沒事,只是虛驚一場而已!”

引裴子府在桌子前坐下,裴子府往程昱手腕上的紅繩掃了一眼,神色有黯然。

“不用了,我本就是想看看你。你即然無事,我便也就放心了!”裴子府今日的神色有些奇怪,整個人恹恹的。

程昱覺得奇怪,又想探手去摸他的額頭,不想卻被裴子府靈巧的躲了過去。

“我無事,即然夏公子無恙,我也不再打擾夏公子!”

等裴子府走後,程昱望着他的背影道:“他今日是怎麽了,一口一個夏公子叫得這麽客氣!”

趙錦書在程昱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道:“以後道長哥哥可不要随便就摸別人的額頭,要摸也只摸我的。如今裴大人已經到了成親的年齡,心裏頭說不定正在思慕哪家姑娘也說不定。”

程昱觑他一眼,似乎是今日趙錦書對裴子府也客氣一些,竟然還破天荒地喊了一聲裴大人。

“我原以為我與他一路同行,互相扶持。但似乎是關系要比之前更差了。”

趙錦書道:“哥哥,你們的關系幾時時候好過。分明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程昱不想再與趙錦書說話了,明明不久之前,他還嫉妒他失蹤之前和裴子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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