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玩命
☆、玩命
深秋時分,天黑得早。他們駛過幾個村之後,國道兩旁漸漸陡峭起來,山嶺像土地凸出來的骨頭,森然地宣告來訪者:老實點,這可是我們的地界兒。
顏止自小就待在黃沙萬裏之地,出門見到的不是大樓,就是滿目光禿禿的荒漠。他還是第一次來北方的山區。在險山峻嶺側旁,他也不懶洋洋地躺在座位上了,轉頭看着晚霞中漸漸褪去色彩的草木,不覺肅然起敬。
他低聲問道:“到地兒了?”
韓慶道:“剛到人家的門口,連玄關都還沒進去呢。坐好了。”說着猛一加油,車向前竄出,眼見前面就是山壁,韓慶稍微點了下剎車,方向盤轉了半個圈,車子就輕巧地擺了過去。
這樣轉了七八個彎,車子逐漸降速,再繞過一處山壁,眼前赫然出現一片開闊的山谷。顏止轉下車窗,冷冽的風立即灌滿車廂,向外一看,一邊是山壁,一邊是三十幾米深懸崖。
韓慶停下車子,扣好了領口的扣子,道:“真冷。你來開?”
顏止點頭,下車換了座位。山間冰涼的空氣沖進鼻子裏,直鑽進腦袋,給了他一點恰如其分的刺疼。
顏止緩緩駛過了兩個彎,問道:“這山道有多長?”韓慶舒服地倚着後座,回道:“一百五十公裏左右,你要速度夠快,一小時多能到祖谷村,從那裏開始就是鳴奕縣了。再往北走兩百多公裏,能見到大草原.....”
顏止沒搭話,他踩下油門,車子聽話地往前飛奔,不到十秒時速就超過90公裏。這九嶺不算陡,但彎的弧度特別大,常常看不到對面的車子。時不時會有大卡車慢慢地從對面爬過來,等繞過山壁打上照面時,大車亮如燈籠的車燈已經近在眼前。顏止急急打着方向盤避開大車,有幾次距離懸崖邊不過幾厘米。韓慶在副駕駛感覺自己快懸空了,他心跳加速,心裏有個清醒的聲音在說:“還好喝了酒,要不是的話,不能讓石頭這麽玩命。”
他酷愛極速奔馳的感覺,再加上酒精的刺激,單是看着顏止操控方向盤的修長手指都能興奮起來。他在車的呼嘯聲中對顏止大聲道:“你沒在山道開過?”
顏止:“沒,我們那兒就沙地和沙包,閉着眼也能開,反正一揚沙什麽都瞧不見。”說着猛踩剎車,又拐了個大彎。韓慶身體被帶得大幅度晃動,輕輕一碰顏止的肩膀,又被晃到車門上。”
韓慶笑道:“好,你熱身完了吧,還能再給點油嗎?”
顏止掃了他一眼,右手換檔,腳踏油門,車子呼嘯着向前飛馳。速度的刺激和危險讓他全身燥熱,想着下一秒就有可能帶着韓慶直接跳下懸崖,他就緊張又興奮。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光線暧昧,四周灰藍灰藍的,開着大燈也沒什麽用,他全憑不錯的技術和靈敏的反應來操控汽車。
致命的危險感,他很久沒體驗過了。他以為自己特別厭惡這種感覺,但現在他才知道,他挺懷念這樣的刺激。全身的細胞都張開了,蘇醒了,車速越來越快,現在任何判斷和反應也沒用了,只能依靠對危險的直覺。這個時候沒有了緊張和恐懼,沒有了對前方的預設,只剩下暈眩......
他不再是步步為營的小店主,不再是謹慎孤獨地守着秘密的拳手,此時此刻他回到了內核的自己,一切都不重要了,下一刻就可能粉身碎骨。
顏止連身旁的韓慶都忘了,只是本能地繞過一道道彎、避開一輛輛如恐龍般碾壓過來的大車。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天全黑了下來,車前燈射出的兩道光亮猶如開山劈石的利器,撕裂着密密麻麻地阻擾着他的山靈水怪。
顏止有點疲累,感覺也鈍了些。他轉過一個彎,只見前方有一輛油罐車迎面開來,他向右打輪離開大車稍遠些,沒想到大車後面有輛小轎車正要超車,由于顏止跑車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就到了眼前,轎車司機想要避開已經來不及。
顏止呼吸一滞,在這狹窄的山道,沒地兒可避,兩輛車眼見就要撞上,他只好踩下剎車。忙亂中,韓慶在旁邊說:“向右,別剎車!”顏止下意識轉動方向盤,只聽轟的一聲,他感覺身體連車子往上沖,上升的力量抵消了速度,車子逐漸停下。顏止一腳踩下剎車,剩餘的前沖力把兩人的身體向前推送,又被安全帶擋了回來。
車終于完全停了下來,兩人後背緊貼着座位,四周安靜如洞穴深處。
過了半響,顏止才回了魂,他看見車子停在一個緊急緩沖坡上,這種坡一般都是給剎車失靈的大車準備的,這次正好救了他們的命。
顏止看向韓慶,抓着他的手問:“沒事吧?”韓慶呼出一口氣,把顏止的手捂在胸前道:“你感覺一下還有心跳嗎?有就是沒事。”
顏止笑了起來,抽回手,說道:“心跳還有,不知道你尿褲子沒有?”
韓慶看了一眼褲裆,笑道:“沒尿褲子,不過快□□了,差點射出來。”
油罐車慢悠悠地開走了,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小轎車車主見他們沒事,也馬上離開。他們這才看見,這小車實在太破,一個車燈不知道壞了多久,也沒換上。但司機一點都不慫,剛從鬼門關逃回,沒歇一口氣又飛車奔馳起來,獨眼龍小車硬是開出了哈雷的風馳電掣的感覺。
他們佩服不已。兩人心髒再強大,這時也不敢接着飙了,并肩坐在斜坡上,吹着冷硬的山風。默默抽完一根煙,韓慶說:“奇怪,我的鼻子好了。”
顏止不明所以:“你鼻子怎麽了?”
韓慶:“那天被你揍完,又淋了雨,鼻子就廢了,什麽都聞不到。剛才被那麽一吓,好了。”他抓了一把草放在鼻端:“你不知道沒有了嗅覺有多難受,跟腦袋罩着個金魚缸似的,什麽都隔了一層。這兩星期,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看着韓慶情深款款的眼神,顏止有點尴尬,這話聽着就跟繞了彎告白似的。他挺佩服韓慶不折不饒不怕挨揍,又有點感動。他看向天空說:“這不跟感冒差不多,至于活不下去?人能随便就活不下去嗎,我見過很多真的活不下去的人,身體都埋進土裏了還要拼命把自己挖出來呢。”
韓慶把手搭在他肩上,嘲道:“知道你見的死人多,甭教訓我。诶,你剛才飙車的勁兒,跟不要命似的,現在知道要活下去了?”
“我當然想活下去。”顏止呼出一口氣道:“不過剛才真過瘾,我覺得不那麽窩囊了。”
韓慶一怔:“你哪兒窩囊了?”
顏止微微轉過頭,側臉被月光鍍出了一線輪廓,他一笑道:“哪兒都窩囊,怕面包賣不出去,怕沒錢交電費,怕女孩兒不理我,上擂臺也怕.....”
韓慶奇道:“上擂臺怕什麽?我可沒看出來。”
顏止:“怕把人打死。”
韓慶哈哈大笑,心想顏止見過的世面多,經歷過的世情卻少,平時看上去挺牛逼,內裏還潛伏着中二病。他慢悠悠地說:“你不窩囊,就是一根筋,看不開。在這裏混,就要皮實點,能行就行,能靠就靠,能蹭就蹭。不行也別較真兒。你老覺得自己從那個地方來,就要比別人辛苦點才能得到什麽,這是在懲罰自己,還是跟自己撒嬌啊?”
他摸了摸顏止的頭發:“這裏沒你想的那麽難,這裏沒規則,沒老大,沒你們月亮灣那些忽悠人的神話信仰,人要活得牛逼點,或者只要安守着自己的角落都可以。石頭,像你那樣的人,要在這裏好好過日子沒有問題的,而且你還有我呢。”
顏止反複琢磨韓慶的話,想來想去,覺得韓慶說那麽多就是為最後一句鋪墊嘛。于是他回道:“我不需要你。”
韓慶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無奈表情。他站起來,走到車子,問道:“還是你開?”
顏止:“嗯。”
點着了車,顏止突然說:“好久沒上擂臺,老汪找了我幾次,都被我拒了。下周我想打一場。你來看嗎?”
韓慶:“看。保證不輸?”
顏止:“輸不了。”
韓慶摩拳擦掌:“好啊。老汪坑了我多少錢,這次指着你給我報仇了。”
顏止這次開得很平穩,四周荒無人煙,車子在顏止的操控下,就像滑行在隧道裏。在汽車低沉轟鳴聲和森林蟲鳴聲的抗衡中,車子開到了城市邊緣,終于看到大道和交通燈。
顏止轉頭一看,發現韓慶已經沉沉睡去。他深深呼出一口氣,覺得好長時間都沒有那麽安靜過了。韓慶不是個省事的人,會玩能鬧,但不知為什麽,兩人獨處的時候,他卻總能感到平靜安寧。
他停下車,凝視着韓慶的臉,看了一會兒,他湊過去,輕輕地吻了一下。
“真熱乎。”他想。他換了檔,踩下油門,跑車轉眼就沒入不夜城的車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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