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勝仗 勝,将士苦;敗,将士苦

寒秋夜涼,更深露重。

一只毛色雪白的海東青劃破夜空,神鷹之下,一支萬餘人的騎兵正在幽州通往泾州的官道上,星夜疾馳。

他們的口中銜着軟木塞,背負弓戟,手持長矛,跨下的戰馬被粗麻袋包裹住四蹄,宛若一流黑色的玄水,寂靜的流淌在這露色濃重的荒野之外,彌漫着森然殺機。

不知前行疾馳了多久,空中的海東青陡然斂翅下降,安然落在魏子期的肩膀上。魏子期與戰寵心有靈犀,立刻明白燕賊駐紮之處已然到了。

萬餘将士收缰急停,站在略略凸起的山包上遠遠向外打量。醜時剛過,天色微微放白,萬籁俱寂。只見燕賊的幾萬兵馬就駐紮在蜿蜒的河水旁,背水紮營,四周一片沃野無遮無擋,視野極為開闊。

為首的顏鈞集冷冷一笑,擺手示意魏子期率先行動。

魏子期微微颔首,右臂微震,落在肩膀上的海東青立刻撲棱着翅膀竄入空中,帶領諸位将士準确無誤的奔向燕賊的大營。

燕賊的大營內仍舊一片寂靜,衆多将士經過了幾天幾夜的疲憊趕路,此刻正睡的香甜。

魏子期帶領諸位将士悄然摸近燕賊營盤,先行射死了大營門口負責警戒但卻困的直打盹兒的兩名兵卒。然後率領麾下将士長驅直入,見到帳篷便縱火焚燒,當睡夢中的兵卒猝不及防跑出營帳時,與衆将士們舉刀便砍,拉弓便射,一路直奔燕賊帥帳。

燕郡王莊毅被營帳外的喊殺聲驚醒,立刻翻身上馬,整軍迎敵。只可惜倉促之間根本無法號令麾下,又有泾州刺史陳君慕并麾下大将梁楫名為整軍,實則與幽州将士裏應外合,拖延敷衍。只一個照面便被早有準備的幽州将士打的落花流水。燕郡王眼見大勢已去,只好糾結數百親兵倉皇逃竄,甚至連妻眷兒女都不顧了。

顏鈞集、魏子期等人眼見燕賊大營一片兵荒馬亂,甚至在大事落定後仍有燕賊兵卒衣衫不整,束手求饒者,不覺冷笑道:“素來聽聞燕郡王治軍嚴謹,威名遠播北夷。今日一見,軍、隊長途跋涉之際居然允許将士寬衣而睡……看來這所謂的軍紀森嚴,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諸位将士聞言,哄堂大笑。唯有一名紅臉将士面露不悅,抱拳皺眉道:“燕軍大營之所以今夜混亂,毫無還手之力,實乃泾州刺史猜測幽州會派兵夜襲,所以我等以将士長途跋涉疲乏勞累為借口,說服燕王令将士寬衣休息,以待明日攻打幽州。為了叫燕王寬心,某更是自請帶兵警戒。否則豈有爾等長驅而入,如履平地之機。”

衆将士聞言,斂住笑意,面面相觑。顏鈞集打量那紅臉将士一番,開口問道:“爾是何人?”

那紅臉将士聞言,拱手回道:“襄州梁楫。”

顏鈞集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用馬鞭指了指梁楫,開口笑道:“原來你就是燕賊的心腹大将。”

頓了頓,又問道:“泾州刺史何在?”

話音未落,只見一名頭裹幞頭,身着正紅色圓領缺胯袍的中年文官匆匆而來,至面前見禮道:“下官陳君慕,見過行軍總管。”

“是你猜到我等今夜會率軍突襲燕營的?”顏鈞集騎在馬上,饒有興致的俯身問道。

陳君慕聞言,作揖應道:“正是。”

“你倒是會猜。”顏鈞集輕笑,又問道:“那我要是不來呢?”

“那燕軍将士就能睡上一夜好覺。”陳君慕拱了拱手,正容說道。

諸位将士聞言一愣,旋即又大笑起來。

此刻天已大白,陳君慕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燕軍大營,仍有許多帳篷被火焚燒,黑煙四起,受傷的兵卒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其中大多是燕軍的将士。而幽州大營的将士縱有負傷者,亦被同袍攙扶到一旁休息。

陳君慕唏噓的搖了搖頭,拱手說道:“諸位将軍星夜奔馳,戮戰一宿,着實辛苦。還是先入營整頓一番罷。”

“不必了。”顏鈞集擺了擺手,吩咐麾下将領道:“把這些兵俘看好,派人嚴加看守燕郡王的家眷兒女,押送回幽州。等到朝廷大軍一到,把他們交給朝廷。”

諸位将士轟然應喏。

顏鈞集轉回身來,看着面前的陳君慕和梁楫,皺眉說道:“至于你們嘛……暫且在大軍之後回轉幽州,等到我上書陛下後,看陛下的旨意,再做定奪。”

聞言,陳君慕與梁楫相視苦笑,只能應喏。

幽州大營的将士們在顏鈞集的命令下開始整軍休息,一日後押送兵俘與燕郡王的家眷兒女返回幽州。

五日之後——

朝廷大軍亦如後世電視劇中的警察一般,總是在事态平穩之後才姍姍來遲。不過礙于顏鈞集要謹守朝廷關于“将帥在外者無令不可擅動兵馬”的例律,所以朝廷大軍此番并非空手而歸,還是包攬了平複泾州的掃尾活計。

鎮國公魏無忌與魯國公蔣志身負陛下敕令,王師所到之處不僅秋毫無犯,而且還聽取民意懲處了不少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地方官員。眼見朝廷大軍每過一地,當地百姓攜老扶幼,夾道歡迎,朝廷獲取民心之盛。薛衍不禁暗搓搓的懷疑,顏鈞集之所以在打破燕營後即可收兵回營,興許就是料到了這一幕。

有一句話怎麽說的,做人戒吃獨食,看來做官亦是如此。

顏鈞集能在不惑之年就身居一品高位,且受陛下信賴手握一方統兵之權,可見除了家世雄厚、勳功彪著之外,其本人長袖善舞,體察聖意的玲珑心肝亦不可小觑。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幽州将士挾燕兵俘虜班師回營這一日,薛衍正忙着将腌好的酸菜起缸。火頭營的火長與諸位兵卒全都在旁協助。幾番折騰之下,只聞見酸菜獨有的酸酸臭臭的味道霸道的彌漫了整個火頭營方圓一裏之地,令所有路過之士不得不屏息凝氣,掩面而逃。

正在衆将士鬧哄哄的“讨伐”薛衍的時候,陡然聽聞外面有兵卒高聲大喊“打勝仗了,大軍回營了。”

于是在火頭營四周圍觀的兵卒呼啦啦如鳥獸散,皆奔向營外。

薛衍也有些好奇,不過還是趁着這個空檔指揮火頭營兵卒将撈出缸的幾顆酸菜洗淨切好,然後又吩咐人将宰殺好的豬棒骨端來。他準備晚上多炖幾大鍋酸菜,就當是為班師的将士們慶功添菜。

然後将靠好油的油滋了撿出一個海碗,撒上些細鹽,剩下的揮手招過一旁眼饞的不行的兵卒們,笑道:“這些你們吃了罷。別忘記炖酸菜的時候把靠好的葷油放進去。”

幾個兵卒喜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小郎君放心,忘不了。”

從前諸人還對薛衍喜好庖廚之事腹诽不疊,可現在卻無人置喙一句。只因火頭營內多了薛小郎君之後,他們不但能跟着一飽口福,還有幸學了好些菜式,連帶着将士們的夥食飯也豐富許多。

薛衍端着油滋了走出火頭營,一路慢步至太醫孫仲禾的營帳。這位孫太醫便是當日薛衍昏迷時替他診脈的老太醫。薛衍雖不知孫太醫為了省藥不給他開方子的瑣事,但敬佩其人品博學,在其常來火頭營蹭飯相熟後,也會将做好的吃食直接送到老太醫的營帳。免得老太醫看書忘了飯點兒。

再者随軍郎中的營帳同火頭營的距離也不近。老太醫畢竟年邁,能少折騰些還是少折騰的好。

只是今日送吃食這一路上,薛衍眼見諸位将士雖欣喜于大軍得盛,卻難掩憂思悲切之色,不覺好奇。

難道打了勝仗還不好麽?

這個疑問,在随後見到孫太醫時得到了解答。

“你随我來。”面色沉重的孫太醫一面捋須,一面吩咐藥童将藤箧背好,帶着營帳內幾位郎中一路逶迤行至一處營帳前。

剛剛走近這座營帳,薛衍便隐隐聞得陣陣哀嚎之聲。及至掀簾而入,入眼所見這一切更如人間煉獄一般。

傷兵,整座營帳內到處都是傷兵。有燒傷,有砍傷,甚至有墜馬跌傷或被人馬踩踏受傷者,全都躺在矮榻上哀嚎不絕,翻滾不休。

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鐵鏽味和一股子腐敗的氣味,傷兵們的傷口被葛布包裹着,隐隐透出鮮血和傷藥的痕跡,看起來越發髒兮兮的。

孫太醫看着薛衍一臉震驚的模樣,唏噓搖頭,“這座帳篷內的兵卒傷情且還不算嚴重,只需按時服藥敷藥,泰半皆可痊愈。旁邊帳篷內更有腸穿肚爛、斷腿斷臂者,縱然一條命能救的回來,今後還有甚麽出路,不過是卸甲返鄉,枯坐等死罷了。”

至于熬不過的,也就是這三五日間。

朝廷征戰多年,傷亡甚重。然這種傷亡有多少是将士真正戰死沙場的?不過是戰事過後,傷痛不能及時醫治,乃至傷口惡化感染而死者,竟然達到了戰亡傷殘者的三分之二。

正可謂是勝,将士苦;敗,将士亦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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