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韋臻

臘月的天,饒是晴空一片,可錯眼不見,便紛紛揚揚灑起小清雪來。

站在太極宮的殿門前抖了抖浮在頭上和肩上的落雪,解開大氅脫靴進殿。室內的溫暖如春催熱了經受寒風磋磨的雙眼,年紀還小的衛王莊焘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薛衍其實也覺得鼻子發癢。回頭看了眼鼻子和臉頰同樣紅彤彤的太子莊熙,大家相視一笑。

幾扇泥金雕牡丹花紋的屏風相隔後的內殿隐隐傳來說笑聲。恰是先到一步的皇後和平陽長公主正陪着太極宮的主人說話。

聞聽小黃門通傳永安帝君臣一行人來給太上皇請安,殿中陡然一靜。

永安帝恍若不覺,帶着太子莊熙和衛王青鳥緩步至殿中央,不急不速的道:“兒子給父親請安。”

太上皇擺了擺手,有些中氣不足的開口笑道:“二郎今兒怎麽有空過來,我聽說朝廷正準備歲末考核,鬧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各個州府上上下下亦是焦頭爛額,堆積了好些公務都沒人處置。”

“哦?”永安帝不鹹不淡的挑了挑眉,開口問道:“父親是聽誰說的,看來此人倒是有滿腹的委屈牢騷。”

太上皇被噎的一怔,旋即又笑道:“還不是裴籍那些老臣。口內說是怕我一個人在太極宮寂寞,所以常過來陪我說說話。其實他們每個人都過來唠唠叨叨的,我更覺得厭煩。何況他們過來找我發牢騷,又有什麽用呢?我是太上皇,又不是皇上。”

永安帝微微一笑,似解釋又好似還有什麽別的用意,開口說道:“新朝建立,朝廷想要上下政令得以順利施行,必須要有舉措。所以叫他們進行歲末考核,也是這個意思。有能力肯辦事的,要賞,沒有能力不肯辦事的,自然要罰。這有賞有罰,賞罰有度,才能有所作為。總不好叫天下百姓以為我們朝廷官員都是一些屍位素餐之輩。”

太上皇敷衍的勾了勾嘴角,手裏晃着杯中殘酒,開口說道:“二郎不必跟我解釋,我都懂。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這一回永安帝也只能報以一笑,對太上皇的意有所指充耳不聞。

殿上氣氛一時僵凝起來。

鎮國公魏無忌和衛國公薛績見狀,忙上前躬身見禮,口內說道:“微臣拜見太上皇。”

薛衍跟魏子期也跟在後面行谒見之禮。

平陽長公主忙打岔似的,指着薛衍說道:“父親,這是衍兒,我和夫君在幽州相認的……衍兒,快過來給外祖父扣頭。”

殿內侍立的小黃門聞言,急忙搬來蒲團,供薛衍行跪拜之禮。

薛衍恭恭敬敬走上前,施禮畢,便聽上首之人急忙說道:“原來是衍兒,都長這麽大了,快到外祖父這兒來,叫外祖父好生瞧瞧你。”

薛衍聞言,只得起身至太上皇右手邊。早有小黃門搬來坐席。薛衍剛要坐下,便聽太上皇吩咐道:“再近一些。”

于是小黃門将坐席挪至太上皇跟前的食案旁邊。薛衍過去坐下。太上皇一把握住薛衍的手,觑着眼睛打量了薛衍好一會兒,才轉頭向平陽長公主笑道:“這孩子長得像你。人道是生女肖父,生子肖母,必定是個有後福的。”

平陽長公主聞言,笑着看了魏皇後一眼,開口說道:“皇後方才也這麽說,我還不信。父親說了,那一定就是了。”

太上皇聞言朗笑出聲,一面搖頭一面用手空點了點平陽長公主。又回頭仔仔細細的打量着薛衍,黃濁昏花的老眼慢慢濕潤起來。他緊緊握着薛衍的手,長嘆道:“好啊,好啊,回來了就好。”

薛衍早在太上皇打量他的同時,也在悄悄的打量着太上皇。

鬓發斑白并未束冠,頭上随意盤的發髻因為坐卧不忌的緣故而略顯松散,有些碎發掙脫束縛在發髻和鬓額間張牙舞爪,使得整個人看起來越發憔悴寥落。

太上皇的身上也只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褐色圓領衫,外罩一件同樣半新不舊的褐色長袍,衣衫上還有褶皺……很形象的诠釋了大權旁落的失意君主形象。

然而太上皇在被逼退位後,真的就如他表現出來的心灰意冷了嗎?

恐怕也不盡然。

薛衍一面暗搓搓的八卦,一面任由太上皇握着他的手,似不經意般向永安帝笑道:“我聽裴籍說,衍兒在幽州的時候發明了複式記賬法,很快就捋順了整座幽州大營的糧草軍備賬目,還因此逼反了燕郡王,可見是虎父無犬子啊。”

永安帝微微一笑,只聽太上皇又道:“我還聽說前幾天利州傳來軍情馳報,義安王和劉德玉不滿朝廷削減封王,也反了?”

永安帝輕咳一聲,開口說道:“是反了,不過已經派兵鎮壓下了,為首的賊寇也都處死了。”

太上皇長嘆一聲,搖頭說道:“十多年前,我在晉陽起兵,義安王獻永豐倉歸降于我。這永豐倉可是前朝四大糧倉之一,大褚要是沒有永豐倉的糧食支撐,也未必會有今日之功……二郎行事還是有些操之過急了。我們總不能叫天下百姓認為朝廷無情無義。糧食吃完了,就把獻糧的功臣忘記了。”

聞聽太上皇指責自己有兔死狗烹之嫌,永安帝心生愠怒,剛要開口,便聽小黃門通傳尚書右丞韋臻求見。

太上皇聞言,有些好奇的看向永安帝,開口問道:“他來做什麽?”

永安帝也不知道。他對這位有事無事都愛觸他黴頭的诤臣頗有些畏懼之情。

太上皇也知道永安帝與韋臻這一對群臣的相處之道。本着看好戲的目的,太上皇吩咐叫人進來。

俄而,一位頭戴進賢冠,身着正紅色官袍,手持象牙笏板的中年文士氣勢洶洶地走進殿中。依禮拜見過陛下和太上皇後,永安帝忙示意小黃門為之鋪席。

然而氣勢洶洶的尚書右丞定定看了一眼地上的席子,便傲嬌的舉起笏板谏言道:“聖人有雲,席不正不坐。因為立身不正,就無法以端正的态度看待諸人諸事。陛下登基以來,屢次向朝臣和天下百姓表明求賢若渴之心度。可是陛下在私底下就是如此對待賢良的嗎?”

熟悉韋臻的人一聽見韋臻這一席話,便知道了。

得,又是來嗆陛下的。

永安帝一面頭疼的回想自己又有哪些舉措不對,惹得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連冬日風雪都不顧,非得要在這時候入宮谏言。一面态度甚好的吩咐侍者擺正席位,恭請尚書右丞入座。

然而尚書右丞還是不坐。他手持笏板向永安帝躬身見禮,口內說道:“陛下從谏如流,此乃明君風範。然陛下明知朝廷律法不可随意更改,更要求文武百官要克忠職守,不得徇私舞弊,可為何陛下自己卻罔顧朝廷法規用人唯親?陛下如此作為,又怎麽能為天下臣民做表率?又如何要求文武百官都秉公執法?”

永安帝聞言,下意識的看了眼坐在太上皇身邊的薛衍。衛國公和平陽長公主也聽出韋臻的意思了,全都不以為然的皺了皺眉。

鎮國公低眉斂目的掃視了衆人一圈,開口和稀泥道:“尚書右丞何出此言吶?陛下何時罔顧朝廷律法用人唯親了,我們怎麽不知道?”

韋臻冷哼,堪稱橫眉冷對的看了魏無忌一眼,用笏板指了指太上皇身邊的薛衍,開口說道:“今日大朝會上,衛國公上奏請封世子。此乃衛國公府家事,陛下同意與否皆與旁人無幹,在下也無可置喙。可是陛下為何要直接下令薛衍入選千牛衛士?微臣敢問陛下,薛衍今日面聖,陛下是考校了薛衍的四書五經,還是考校了薛衍的弓馬騎射?他的武藝騎射真的夠資格入選千牛衛士嗎?”

此言一出,不提旁人,護犢心切的衛國公薛績和平陽長公主尤為憤怒。然而韋臻不等旁人開口,又說道:“千牛衛士乃朝廷從六品官職,專門負責戍衛陛下的安全,責任重大。而且這一衛統共只有二百七十四個人。朝廷有律法,凡三品以上官宦子弟,不滿十四歲文武兼備者,可備選千牛衛士。這也僅僅是備選而已。從備選到入選,還有很多的準備要做。陛下如今卻忽視了這當中的種種考核,直接封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做千牛衛士,來戍衛陛下的安全。這難道不是用人唯親,那還是什麽?”

平陽長公主柳眉倒豎,相當彪悍跋扈的道:“陛下金口玉言,已經下達了衍兒入選千牛衛士的旨意。尚書右丞又何必在此聒噪。再者說來,陛下雖然沒來得及考校衍兒的騎射弓馬,可是我們家衍兒自從入幽州大營,獻複式記賬法獻戰地救護法獻烈酒白藥配方救活邊關将士無數,難道這些功勞還抵不過那些世家子弟的花花架子嗎?”

面對平陽長公主的氣勢洶洶,尚書右丞微微躬身,矜持的道:“薛小郎君在幽州大營的功勞,沒有人可以抹殺。但這不足以說明陛下可以無視朝廷法紀随意施為。況且薛小郎君長于經濟、墨家之道,并不是長于武藝騎射之道。勉強他進入千牛衛做他不擅長的事情,只不過是贻笑大方,令天下嘲笑陛下不成體統。還不如讓他入國子監。一來可以趁着年紀尚小多學習一下聖人之言。二則等到年紀稍長入仕為官,可以入戶部、入工部,甚至去将作監,為什麽一定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衆人聞聽韋臻之言,不覺一愣。當即面面相觑。半日,鎮國公尴尬的輕咳一聲,打圓場似的說道:“不管怎麽說……薛小郎君的功績還是可以入選千牛衛士的。更何況陛下的旨意已經下達。君無戲言啊!”

韋臻傲嬌的再次冷哼,卻并未再次發言。衆人見狀,都悄悄松了一口氣。永安帝的神情也放松下來,忙開口讓座。

卻沒想到韋臻又持起笏板說道:“谏言陛下罔顧朝廷法律任人唯親是一回事,然微臣今日入宮,還有另外一件關乎社稷安穩,民心安定的要事向陛下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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