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逢般的相遇
這裏是大宋最引以為傲的繁華都城——開封。入夜的微雨染濕了青石板的路面,積水倒映出一徑延伸的大紅燈籠,讓這條今夜看似冷清的花街溫暖了不少。
一人,一劍,沒有撐傘。
孤傲挺拔的男子一襲玄衣,稔熟的推開其中一扇朱門——這是間名為“豔閣”青樓,但看這男子冷漠的神色,卻不太像是來找姑娘尋歡作樂的。
“趙爺,您來了!”小二殷勤的哈腰,看來是熟識的貴客。“玫豔姑娘已經在樓上等您多時了!”
被喚作‘趙爺’的年輕男子并未理睬他,只是沉默的提劍上樓,對周遭的環境沒有絲毫反應。這裏是青樓,大廳裏莺歌燕語,打情罵俏之聲不絕于耳。而他,卻仿若未聞一般,一臉冷漠的冰霜。
小二依舊殷勤的把他送至樓上,一間上等廂房門正大開。門口模樣俊俏的丫鬟恭敬的向他福身,而廂房的女主人也是這間“豔閣”的主人——殷玫豔,一身火紅的衣裙,以一種慵懶卻風情萬種的姿态斜倚在窗邊。她向竹窗外伸出手,仿佛是在試探雨勢。微轉螓首,看見他進門來,似乎很滿足的笑了。
她起身迎他,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嫣然一笑。主動依入他的胸膛,用自己的體溫熨暖他堅硬冰冷的身軀。而他也似乎滿足這種溫暖的感覺,張開雙臂擁緊她。感到他緊繃的精神有所舒緩,她拉他坐下并以眼神示意丫鬟過來服侍。玫豔像往常那樣靠在他懷中,期待着與他耳鬓厮磨,共赴巫山。
任她殷玫豔曾是多麽高傲冷豔的女子,以一歌妓之身,十八芳齡獨掌這間頗具規模的青樓。但在這個冷情劍客的面前也與一般女子無二。不出她所料的,他執起她一雙柔荑,愉悅的賞玩着她鮮紅的蔻丹。她竊喜自己掌握了他的喜好——他愛看她一身火紅,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陪伴在他身邊的這兩年裏,她并未見其他女子能入他的眼,盡管“豔閣”的女子素以美豔溫柔著稱于這條花街。
玫豔妄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一直長久下去,但大堂傳來的一陣琴音打斷了她的幻想。就琴技而言,算不得多麽高明,但琴聲中綿綿不絕的情思卻極惹人憐愛,以至大堂突然安靜下來。原本懷抱軟玉溫香的他在聽見琴聲後突然推開懷中的玫豔,飛身出了廂房——
從未被他如此冷待的她,在被他推開的一剎那,忽然感受到他這份自己從未有過的無情。無情卻是最多情啊……
起身步出房門,看見他正憑欄俯望大堂中彈琴的白衣女子。她是剛從官妓轉賣過來的,到豔閣沒幾天。以她的模樣,本不符合豔閣的要求,因為她太過清麗脫俗。這幾日一心等候他的到來,這件小事便沒怎麽放在心上,誰知……
“劍修,你…看上了那個姑娘?”她試探的出聲。
他只是無語的凝視着樓下的白衣女子,在她也擡眼發現他時,他看見了她左眼下那顆淚痣。何必再多懷疑?這身白衣勝雪,這雙秋水深瞳,還有她指下這支他親手教她的曲子……
素雪……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面……
三年前……
劍修昂首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夜空,滿意的點點頭。很好,沒有半點星子,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其中之一就是不必刻意換上一身他最為厭惡的黑色夜行衣。
提氣躍上一堵高牆,劍修對于眼見的俗氣園景頗為不屑。哼,這就是朝中人人稱道的絕色蓮池?布置的沒頭沒腦,只能讓外行看看熱鬧。落入行家——比如他眼裏,只顯得建園之人附庸風雅。
懶得再多看一眼,他按事前熟記于心的地圖,開始尋覓今晚的目标。
這是當朝位高權重的右中丞大人的府邸。而他,趙劍修,是直接聽命于當今天子的密探。今晚,他的任務是右中丞伊大人府中的一封絕密書信。并且他必須在早朝之前将書信交到皇上手中。
按着常理,他打算先探書房。看見紙窗裏仍閃爍着昏黃的燭火,他有些訝異。據早先的調查,這位中丞大人從來就不是什麽鞠躬盡瘁的臣子,盡管他政績卓然。料定他也不會在将近子時還在書房裏為國事操勞。那還有誰能在如此重要的書房逗留?
劍修好奇的翻身上了房頂,掀開幾片屋瓦————
首先入眼的是一身如雪白衣——是個女子?!再掀幾片,他看見了一雙單薄的肩。只見燭火忽然随着一陣劇烈的咳嗽而猛的晃抖,投射在書案上的消瘦身影也跟着搖曳。
劍修不知為什麽,忽然想伸出手去扶住那搖晃的身影。盡管憐憫這種情緒未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但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忘了今夜的任務,只為了一個身影!
他想看看她在做什麽,想知道究竟是什麽讓一個抱病的女子深夜還留在書案前。
掀開更多的瓦,他将這個女子的完整身影納入眼底——及腰的長發,只用一條月白的緞帶束住,身上,發上再沒有任何累贅的金玉修飾。
他正欲進一步打量她,誰知她卻突然擡頭——————
四目相接!
這是一雙如秋水般清澈的美目,由于長時間的在燭光下熬夜,現在有些赤紅盈淚。左眼角下有一顆很小的淚痣。不施脂粉的素臉顯得很蒼白,只是因為剛剛劇烈的咳嗽,還泛着些微不自然的緋紅。
他……是刺客?是竊賊?還是……
她心底的疑問悉數寫在眼裏,一一被他捕獲。
一陣輕風從開了口的屋頂漏進書房,搖熄了書案上的紅燭,也引得她再一次猛咳。
看着黑暗中她顫抖的身軀,他劍眉微蹙。索性自屋頂上下來,出人意料的把她納入了懷中——
“你……咳……咳……你……”她艱難的壓抑着胸肺間無法平息的氣息。
“別開口。”他力道适中的抱着她,右手輕按住她的頸窩,左手向剛剛熄滅的紅燭彈了個響指,讓它再度燃起。
一股暖流緩緩自頸間注入,她感到自己難以平複的氣息漸漸順暢,而且……他好暖,往常難耐的夜寒似乎全被他擋開,真不想離開……
不想離開?!她在想什麽?!竟然賴在一個夜半闖入的陌生男子懷中不想離開?!想到這裏,她慌忙從他的懷抱掙脫。“你……”她再度開口問,臉上還帶着羞赧的微紅。
“中丞大人富可敵國,難道就不曾為你延請名醫調養病體?”他不答反問,語氣讓人猜不出情緒。
“我這算不得什麽病。”她答得很平靜,神色也從剛剛的慌亂恢複至鎮定。
“啧,我就知道伊大人沒這份才智。”他拾起書案上一份墨跡方幹的奏折翻看。“沒想到他背後竟有你這樣一個幫手。”
“父親他……”
“父親?”他把視線從奏折上移回至她身上,“你是他女兒?”
“算是吧。”她垂下眼,顯然不太喜歡這個問題。
“可在官籍中并沒有記載他有女兒!”來之前他可是功課做足了的。
“我……”她剛想回答,卻這才意識到眼前這陌生男子來歷不明,盡管他看來不像壞人。“你究竟所為何來?”
“我來偷東西。”他答的坦率,仿佛偷東西是件無比光榮的事。
“偷東西?”她有些訝異。不是訝異有人會來偷東西,而是不敢相信有人偷東西會像眼前這個“賊”一樣氣定神閑,而且連夜行衣都不屑穿。更何況他還頗為“好心”加“多事”的以內力壓制她的宿疾。
“正是。”他擡頭看看漸趨轉淡的夜色,“如果小姐你願意告訴我,我至少不會把這裏弄亂。”他指指她身後占滿整面牆的書櫃。
“我可以告訴你。”她答的很平靜,沒有絲毫勉強。
“哦?”他有些意外,看進她的雙眸,卻發現裏面洩露出些許叛逆的快感。
她轉身翻開書櫃上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封書信。“公子要的可是此物?”
他向信封上的字跡掃了一眼,點點頭,“正是。”
“那就拿去複命吧。天……”她舉首看了看,“可是就要亮了。”
自她手中接過書信收入懷中,他再次打量眼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但卻被她那雙明眸出賣了的女子。她太過聰慧了,如此非凡的才智,莫說伊中丞,換作任何對權利有野心的人都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奇才。
“信自你手中失竊,你父親會輕饒你嗎?”
“中丞大人還要靠我為他出謀劃策,以求穩住官位,自是不會對我如何。”她語氣鄙夷的哂道。
她改了稱呼,他注意到了,還有她話語中不屑的态度。
“快點走吧,就要早朝了,他很快就會來拿奏折。”她催他離開,盡管心中有些不舍。畢竟這是第一次她死水般的生活有了微讕,也是第一次讓她有機會可以叛逆,可以嘗試背叛‘他’之後的快感。而這個機會,正是眼前這個冒然闖入她生命的男子所賜。
他蹙眉沉思片刻後開口:“你……”
“怎樣?”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伸出手攬住她的纖腰。
“跟我走。”說着帶着她如驚鴻般飛快的離開了中丞府。
她如果沒猜錯的話,這裏應該皇宮。而現在,她正身處某一宮殿的屋頂上。她不解的看着他,很想問這是哪裏,但是卻不敢冒然開口,畢竟這是皇宮,萬一給他惹來麻煩可怎麽是好?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記得別亂動,摔下去可就糟了。”他匆匆交代後就輕松躍下。
她點點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下限。回想剛剛的經歷,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怎麽就這樣跟他走了?為什麽短短片刻的交談,她就覺得可以把性命交給他也放心呢?現在……現在中丞府應該已經發現她不見了吧。
聽他的話不敢亂動,她就這麽靜靜的坐在屋頂上,看着天色一縷一縷的變淡。
劍修憑借着絕佳的輕功,沒有驚動任何人的進了禦書房。看見伏在案上睡着的人有些不滿,“喂!你要的東西到手了!”
“啊?哦,劍修啊。”伏在案上的人聽見他叫立刻醒來。“你今天好慢哦,害我等的都睡着了。”他邊說邊揉揉惺忪的睡眼。
“拿去。”劍修把懷中的書信遞給他。
“哦,我就知道你出馬一定搞定!”他接過書信開心的贊賞。
“切!”劍修不屑的哼道,“睡夠了就準備去早朝,我要回去補覺了!”
“當然當然,堂兄慢走。”他幾近谄媚的送客。
“這個……”他指指搭在龍椅上簇新的白裘披風。
“盡管拿去就是了,難得我這裏有你看的上眼的東西。”他說着雙手奉上,絲毫不介意這是件千金難求的白裘。
“哼!”耳力極佳的他剛剛就聽到了自屋頂傳來的輕咳,這才勉強的拿了他一件衣裳,換了平時……哼!
拿了白裘,他話都懶得多說就閃人。
“你……”唉,算了。平日都難得多說幾句,何況今天屋頂上還有位“貴客”。正在思考什麽時候去一睹芳容,只聽得門外有人恭敬的叫道:“皇上,是時候早朝了。”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調:“知道了。”
回到屋頂上,就看見她以袖掩唇,拼命壓抑着咳嗽,雙頰因此憋的通紅。把白裘為她披上,并系上頸上的絲帶。
“這…咳……是……禦用……”她看着白裘內襯上的龍紋驚呼,忘了剛才一心要忍住咳嗽是為了什麽。
“咳這麽厲害還開口!”他怒,因為她不愛惜自己。怒歸怒,他還是出手點中她的睡穴,強迫她的身體休息。
看着她沉沉睡去,他這才放心的抱起裹在白裘裏的她離開禦書房的屋頂。
右中丞府
伊中丞呆坐在書房,望着書房開口的屋頂已經半個時辰了。
怎麽會這樣?不只是那封危及他官位及性命的絕密書信,連同“她”也一起失蹤了。
他太疏忽了。原以為中丞府密不透風,放心的讓“她”一個人在書房裏。現在——該如何是好?書信落入左中丞那一派也就罷了,即使被揭發,他也大可全然不認帳。怕只怕落入了上位之手,那就糟了。而“她”……
“大人,該上早朝了。”管家在門外提醒。
“恩。”他應了聲。上朝?此刻朝上還不知是誰執着那封書信等着他入甕呢!
“伊忠!”他叫道。
“是,大人。”管家候在門邊。
“上朝。”
“是,轎已經備下。”
“還有……”他太頭看着缺了屋瓦的房頂,“找人來把屋頂修好。”
“是。”管家這才注意到屋頂缺了瓦。雖有疑問,但見主子的臉色有異,他也不敢多問。
伊中丞拿起書案上已經完成的奏折,懷着複雜的心思坐進了轎子向皇城而去——
朝堂上
“伊愛卿何故今日如此緘默?你遞上有關整改輪兵制的折子我已經看了,提議很好,我正打算照準呢!”坐在龍椅上蟒袍玉帶的人已不複淩晨在禦書房的活潑模樣,此刻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皆是帝王之風。
“老臣……”忽被點名,伊大人不由得心中一驚。
“就這樣辦了。輪兵制整改的具體事宜就交給伊愛卿,本月內将詳細方案呈上來。”不等他反應過來,他就‘乾綱獨斷’了。看不累死你?!幫手被劍修‘偷’了,你就好好忙吧,哼,食君之祿,卻背地裏不做好事的老東西!
“老臣遵旨。”揖中丞有苦不能言,看來也只能加派人手在月內把人給找回來了,所幸沒有人提及書信的事。
“退朝——”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去看看那個被‘偷’的人了。
“萬歲,萬歲,萬萬歲。”早朝又一日在群臣山呼跪叩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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